鑽石舞台

這是《自拍》第269個真實口述故事

大家好，我是混血女孩卡琳娜，中文名叫語嫣。我今年24歲，1998年出生在俄羅斯的首都莫斯科。因為祖輩幾代都是混血，所以我身上有越南、俄羅斯、波蘭和車臣的血統。

在我6歲的時候，全家人離開莫斯科，搬到了爸爸的祖國越南。有意思的是，越南電視台那時候常常播放中國古裝劇，這讓我意外地接觸到中國文化。看過《天龍八部》的人應該記得，裡面有位女主角叫王語嫣，沒錯，我的中文名就來自這裡。

上大學之後，我開始認真學習中文，選修了中文課，還到遼寧省和北京交流過。就在去年，我和中國男朋友在俄羅斯登記結婚了，再過幾個月，我們就將一起回到中國生活。

我的照片，外表看上去更接近亞裔一些。

因為外貌不太一樣，我之前在中國有時會被誤認為是新疆人。如果按照數量來算，我的混血其實有四分之三都來自媽媽。我的外婆是俄羅斯和波蘭混血，外公是車臣人，所以到我媽媽這一代已經是三種混血了。

我爸爸是純正的越南人，他出生在一個官員家庭，18歲就被送來俄羅斯讀醫學專業，一直讀了十年。在留學期間，他認識了我的母親，和她戀愛、結婚，並且生下了我。

我的童年有一半在莫斯科度過，直到6歲時，爸爸完成了學業，要回到越南做醫生。外婆那時候不希望自己的女兒也跟着去越南，但媽媽很愛爸爸，她最終還是決定離開自己的國家。於是在2003年，我們全家回到了爸爸的家鄉河內，河內是越南北部的一座城市，也是越南的首都。

我小時候坐在媽媽懷裡的照片，這是在俄羅斯拍的。

回國之後，爸爸成了河內非常有名氣的醫生，收入也很高，足夠僱傭司機和保姆來照顧我們。不過，他的性格有點大男子主義，家裡的大事都必須聽他的。在他的安排下，媽媽沒有出去工作，一直留在家裡做全職太太。在教育問題上，爸爸對我的要求也非常嚴格。

我的頭髮顏色有點淺，皮膚又很白，在幼兒園經常會受到歧視。總是有小朋友叫我「傻瓜」，笑話我的口音，指着我說「老外」。「老外」這個叫法在越南帶有歧視色彩，我非常討厭被這樣叫，但沒有辦法。越南的幼兒園老師還會體罰孩子，這在我媽媽眼裡是完全不可接受的，她還去找老師吵過架。爸爸卻從來不考慮這些問題。

到了上小學的年紀，爸爸還是想送我去越南本土學校，只是因為亞洲的教育更嚴格。而媽媽希望我能記住俄語，想讓我去能教俄語的學校。為了這件事，他們吵架很多次，最後爸爸才同意把我送去俄羅斯駐越南大使館的學校。

小時候的我，跟着家人去越南的公園玩。

這所學校有很多俄羅斯小孩。來這裡的越南小孩，父母也基本都在俄羅斯工作，所以同學們都會俄語，性格也更開朗一點。越南本地學校和中國很像，上課早，下課晚，放學還要自己學習。這所學校就很不一樣，更像俄羅斯的風格，下午一兩點下課，剩下的時間可以自由安排，做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事。

為了更好地融入這個國家，我也在努力學習越南語。不過，我不喜歡按照課本來，更喜歡和別人聊天。記得小時候，有位騎自行車賣貨的越南阿姨每天都經過我家，我遇見她就會重複她說的話，哪怕不懂什麼意思。別人問我問題，我也先重複一遍再回答。

這個方法很有用，半年之內，我就能把越南語說得流利了。在家裡，我和爸爸說越南語，和媽媽說俄語，在學校還會講英語。再後來，我又接觸到了中文。

我們一家四口，從左到右是我、父親、母親，前面是我的妹妹，比我小13歲。

在那個年代，越南電視台經常引進一些中國古裝劇，比如《西遊記》《紅樓夢》這樣很經典的劇，放了一遍又一遍，爸媽看，我也跟着一起看。其實我們很早就和中國產生關係了。我們家的家具就是從中國廣州買的，而且越南也像中國一樣過春節，連日子都在同一天。只不過，我那時候從來沒有想過要學中文，將來去中國。

高三畢業的時候，爸爸一直希望我繼承家業去學醫，我的生物和化學成績很好，適合學醫。但我嚴重暈血，作為醫生暈血怎麼行呢？醫生可能還要去太平間，我特別害怕這些東西，所以就更不想學。見我不聽他的建議，爸爸非常生氣。

平時我比較聽他的話。同學們放學了是自己騎車，我從來都是被司機或者保姆直接接回家。爸爸還嚴格限制我使用電子產品，我的手機、電腦、ipad在晚上九點後都必須上交到他的房間，有一次忘記交了，結果被罰一周不能使用。他也不許我像同學們那樣談戀愛，染頭髮，做指甲，我都一一聽從。這次我不聽他的，實在是因為自己暈血。

這時候，媽媽提議我可以去俄羅斯的大學，學習外國區域研究，她正好有朋友在聖彼得堡當漢語教授。爸爸本來不同意，後來思考很久同意了，唯一的條件是我必須同時學中文，因為他覺得中國發展很快，學中文更有前景。那段時間我有點被韓劇洗腦了，特別想學韓語，爸爸還是堅持讓我學中文，他說：「女兒，你以後會感謝我的。」好吧，那就聽他的。

這是在高中畢業典禮上，我穿着很漂亮的禮服。

2016年，我來到媽媽的祖國俄羅斯，進入聖彼得堡國立經濟大學讀書。爸爸媽媽也一起來了，他們參觀了我的大學，感覺很不錯，就放心回去了。在人生的前18年裡，我都習慣了他們兩個在身邊看管我，突然得到自由，我有點肆無忌憚了，第一次去酒吧，第一次去朋友家過夜。

爸媽每天都會打電話檢查我晚上在不在家，所以我經常等他們睡着了再出去玩。有一次媽媽晚上沒睡着，又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正在朋友家玩，不敢接電話，急忙打車回到自己的宿舍，再假裝剛剛睡醒的樣子和媽媽視頻。結果她還是發現了，和爸爸嚴厲地批評了我。

我和大學同學的合影，前排左數第二個是我。

新鮮感結束之後，我知道應該認真學習了。我的專業是外國區域研究，同時選修了中文。中文班上的同學都是俄羅斯人，他們覺得中文很難很難，只有我覺得好像沒那麼難。因為越南語借用了大量的漢語詞，很多詞彙發音和中文很像，比如越南語中的「公安」和中文「公安」一樣，而且都是警察的意思。在越南，很多寺廟裡至今還保留有漢字。

學校的中文課一周只上兩節，我覺得不夠，又開始嘗試小時候的方法，回到宿舍就看中國節目和電視劇，即使聽不懂也堅持聽。《中國好聲音》《非誠勿擾》《舌尖上的中國》，這些節目我都看，還看過一些比較火的電視劇，比如《都挺好》。我最喜歡的電視劇是《為了你我願意熱愛整個世界》，看了一遍又一遍，很被裡面的愛情故事感動。

我也會主動找中國人做朋友，我們互相學習，我教他們俄語，他們教我中文，到後來，我80%的朋友都是中國人。

2017年暑假，我報名參加了學校提供的交流項目，第一次來到中國，在遼寧科技大學學習一個月的中文。當時我的口語水平不怎麼高，口音很重，到中國之後糾正了一些。回俄羅斯參加考試，成績果然很不錯，都在98分到100分之間。

我在遼寧科技大學的學習證書，當時和別人交流一半用中文，一半用英語。

2018年，學校又為我們提供了10個免費交換生名額，有的同學去東北，有的同學去台灣，而我更想去中國的首都，因為我的夢想是去看長城和故宮，所以選擇去人民大學交換一年。

到北京之後，我去了很多次故宮，還遇到一位中國攝影師，幫我拍攝了一組照片。我把這組照片放到網絡上，結果我的留學生身份吸引了很多媒體。

有電視台邀請我參加節目，比如芒果台邀請我去參加《功夫學徒》，我去面試了，但在人大要上課沒有時間，後面就沒有去。CCTV4也邀請我參加節目，我說等以後回中國的時候再來。一年的交換時間太寶貴了，沒怎麼感覺到就這樣結束。

我在人民大學校園裡拍的紀念照。

2019年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年，這年我回到了俄羅斯的學校，但我發現自己竟然不適應俄羅斯的環境，也非常懷念中餐——此時我已經有了一個中國胃了！我喜歡吃辣的，有味道的，尤其喜歡吃水煮肉片。我還特別懷念中國的海底撈，外婆家和蘭州牛肉拉麵。

我還想再去中國，所以課外找兼職的時候就開始找一些能說中文的，比如給中國人上俄語課，給俄羅斯人上中文課，還幫老師帶中國學生參觀俄羅斯博物館等等。在這期間，我認識了很多朋友。通過朋友們的介紹，我得到了好幾次飛去中國做翻譯的機會，西安辦農展會的時候，我就去做了活動現場的翻譯。

2020年我到了大學四年級，這一整年都很忙，我參加了HSK6級漢語水平考試。第一次參加漢語水平考試就考最高級，其實我很緊張，畢竟很多學中文的外國人都是從2級或3級考起。但我沒想到第一次考6級就直接通過了，真的超級開心！更開心的是，我還代表學校參加了第十九屆世界大學生漢語橋，獲得了全俄第二名，還有最佳發音獎和最佳演講獎。

我在漢語橋中文比賽的獲獎證書。

這一年也有一件傷心事，那就是我失戀了。雖然爸爸媽媽不允許我在大學談戀愛，我還是交了個男朋友，這次失戀我很難受，也不敢和他們多說。朋友知道後，開玩笑說要幫我重新找男朋友，很快就給我推薦了一個男生。

我一看，這個男生我認識呀，是我之前就加過好友的中國人，只不過從來沒聊過天。我想了想，這應該叫緣分。我們聊了一個多月，經常出去吃火鍋，唱KTV，發現彼此喜歡，很自然地就在一起了。

男朋友也在俄羅斯讀大學，他是四川人，在重慶長大，出國前一直在深圳生活。他比我大一歲，性格好，特別會做飯，尤其是四川菜，談戀愛之後給我做過很多好吃的，味道甚至比一些中國餐廳做得還要好。

我和男朋友，兩個金牛座，有時候脾氣都很倔。

我們兩個的身上也有很多不同。我從小就被家裡管，還有保姆和司機照顧，不是很獨立，每天都給媽媽打電話。而他不一樣，15歲就自己去香港旅遊了，什麼事都自己做決定，他覺得父母有父母的生活，自己有自己的生活，孩子和父母是彼此獨立的。比如我們出去玩的時候，我會向父母匯報，他就不會，覺得我這樣做太「媽寶」。

有時候我覺得他很成熟，好像不止比我大1歲。雖然我們也會吵架，但一直都非常認真穩定地談戀愛，他說有和我結婚的想法，而我知道自己也已經有了想法。當我把他介紹給家人的時候，媽媽一看照片，說好帥呀，可以試一試。

媽媽覺得他很帥，相當於同意我們兩個在一起。

當然，媽媽也不只是因為外表帥就看中他。2020年8月份，男朋友去車臣玩，路上拍了照片發給我，我發現好巧啊，這就是我媽媽出生的城市。我外公是車臣人，但外公外婆很早就離婚了，按照車臣的規定，夫妻離婚後孩子如果不跟爸爸，那麼兩個人就永遠都沒有關係了。我媽媽跟了外婆，所以和外公一直失聯，這是媽媽心裡的一個遺憾。

我只是隨口一提這件事，沒想到男朋友上了心，他在高加索開着車到處找，打聽名字，但那次沒有找到。後來，他在國外的網站上找到了所有和我母親姓名有關聯的的人，最後確定了一個在莫斯科開咖啡廳的人很有可能是，電話打過去，沒想到真的是我外公的家人！

原來我外公離婚後再婚了，並且有了一個男孩，也就是說那個人是我的舅舅。打電話當晚，舅舅就讓我在聖彼得堡工作的表哥馬上過來見我，帶我吃飯、散步。當我把這一切告訴母親之後，她非常開心，對我男朋友的好感也更深了，她說通過這件事可以看出來，男朋友在意我在意的一切。

我在和車臣的家人吃飯，在男朋友的幫助下，我們終於團聚了。

2021年6月，我和男朋友都快要大學畢業，那時候俄羅斯疫情有點嚴重，我們很怕出門，一直窩在公寓裡不出去，乖乖準備畢業論文。但非常不幸，男朋友還是在電梯裡被感染了。一開始他感覺渾身難受，發燒，第二天吃飯就沒有了味道，鼻子也失去了嗅覺，核酸檢測結果出來是陽性，我直接嚇哭了。

一般退燒藥是每隔6個小時吃一次，可他的情況太差了，一直躺着說不出來話，隔兩小時又得吃。有朋友說去醫院的人太多了，醫生不夠，去了可能也治不了，反而傳染更嚴重，所以我們也不敢去。這是我第一次面對這樣的事，打電話給媽媽，邊說邊哭，媽媽只能隔着電話着急。男朋友不敢告訴他的父母，因為在中國得新冠很少見，家人聽說了會更着急。

男朋友很痛苦，我實在看不下去了，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指望別人，還是得自己做決定。當時感染的人很多，免費的救護車要等好幾天，收費的救護車又很貴，每小時收費換算成人民幣要一兩千，而且必須從出發開始算時間。不過我也不打算在乎錢了，直接打電話叫了收費救護車。

在等車來的時候，我一直給男朋友用涼毛巾降溫，他的體溫還是很高。平時聖彼得堡夏天的溫度都在27℃左右，但那年很奇怪，第一次達到了35℃，空調也沒辦法立刻買，汗水把我們的衣服都浸濕了。我特別絕望，一直等了七個小時才等到救護車。男朋友被拉去了醫院，我留在家裡繼續隔離。

男朋友在醫院拍的照片，在俄羅斯得了新冠都待在家，嚴重的才會去醫院。

這是我們第一次分開這麼久，我每天都給他打視頻電話，確認他的身體狀況。他一點點好轉，最後還在醫院裡完成了畢業論文答辯。等到我們畢業的時候，男朋友也痊癒了，我的家人都說「從現在開始，你們有共同的一條生命了」。

經過這件事，我們兩個都非常確定未來要在一起。他想回深圳創業，那我可以一起去中國，去他的城市生活。我想繼續讀書，於是開始尋找有沒有這樣的獎學金機會。中國政府獎學金不包含深圳大學的項目，所以我只能申請清華或者北大的深圳分校。大學老師建議我去北大，說我的很多學長學姐都在那裡讀研。

當我把成績單、獲獎經歷、志願者活動經歷都整理好，提交給北京大學滙豐商學院後，很順利就通過了申請。也許是因為我的中文很好，經歷還算豐富，我申請到了政府獎學金和北大獎學金，足夠支付兩年的學費。

我的錄取通知書，因為疫情推遲一年入學。

2021年10月，依然滯留在俄羅斯的男朋友在一家餐廳向我求婚了。我很驚喜，也有點擔心家裡反對，想先一起回越南見父母。可疫情依然嚴重，沒辦法立刻回去，我自己都兩年沒有回過越南了，決定先在電話里說這件事。

媽媽聽完馬上就同意了。爸爸一開始比較反對，他堅持讓我不要這麼着急，先帶男朋友回越南給他看。他甚至誤解了，以為我是為了拿中國簽證才去的。我耐心地給他講了我們的故事。他聽完又給我講了一個小時，跟我分享他和媽媽的愛情故事，說他知道了我是為愛情去中國，決定理解、尊重我的選擇。

另一邊，男朋友是家裡唯一的孩子，他以為父母會對兒媳婦有嚴格要求，可能不同意找外國女生結婚，但沒想到我的公公婆婆馬上就支持了。我和婆婆很早就加了好友，說完結婚的事，她給我發了紅包，讓我改口叫她「媽媽」，一切都比預想的要順利。

2021年11月，我們在俄羅斯的婚姻登記處登記成為合法夫妻。

和我媽媽一樣，我也選擇為了愛的人來到其他國家，這真的是一種緣分。不過，現在我的處境比媽媽那時候更好一些，我會中文，完全沒有語言障礙，而且現在的男性更加尊重女性的意見，我的老公沒有大男子主義，非常尊重我，給予我自由。

我比較喜歡穩定一點的生活，平平淡淡，和愛人相守在一起，這對我來說就很好。在北大讀完研究生之後，我希望可以留在中國工作和生活。我想當大學老師，也有去國際公司工作的想法，或者簽約做國際貿易也可以。

我相信這些都可以實現。就像爸爸說的那句「女兒，你以後會感謝我的」，現在我非常慶幸自己學了中文。

卡琳娜|口述

肖雁回|撰文

祖一飛|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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