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拉底以不受掛礙之靈魂追智求知,視生如死,中國卻慣談思凡、投胎和還魂,事死如事生,視死如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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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漫/談
編者按:
我沒有寫過這個東西,好像也不太會寫,就當做是責編開頭和大家說說話吧。白日漫談里有很多偏向文史哲的東西,更像是常井項說的「素養」或者是「我想要騙大家去多讀點東西」,我們一開始對白日漫談的定位是有學術性質的稿子,大家常看見的作者可能就是十五和傲群了。由於種種原因,或許是並不能每次都讀得太懂,這個欄目的瀏覽量和傳播度並沒有很高,但我覺得裡面有很多好的小文章不應該被錯過。
那天十五給我發了《追憶》,推薦我去讀第二章《骨骸》,他說的是:「我真是沒想到,同樣是關於死的問題,我能在蘇格拉底《斐多》那哭一次,還能在莊子和王陽明這哭一次。」寫完蘇格拉底之後他又補了一段莊子的,他問我:「你看看能不能發?」我說:「看了上半篇就打算發了。」
他說他是哲學的門外漢,我也是,但我們還是聊哲學聊得樂在其中。可能你覺得你是哲學的門外漢,或者不是,但歡迎你來看這篇文章。如果喜歡的話,也歡迎你分享給你的朋友。
生者論死蘇格拉底:我去死,你們去生。我們所去的哪個更好,誰也不知道,除非是神。
——《申辯篇》
我修文學,是哲學的門外漢,柏拉圖在此處聲名潦倒,倒是蘇格拉底大受歡迎,我曾覓來其警言妙語別在胸口,得意洋洋。正經從事這門行當的朋友告誡我,蘇格拉底最有趣也最狡猾,你且到對話錄里去尋。嚮導師討教了譯本,悶頭往圖書館扛回整四卷本的柏拉圖全集,一翻開,便迎面撞上了蘇格拉底的死亡。
那是一出四聯劇,蘇格拉底先同游敘弗倫於庭前爭辯,隨後又至公民大會慷慨陳辭,在獄裡勸別了要助他脫身的克里同,終末才見那番關於靈魂不朽的不朽大論。蘇格拉底的死鋪墊得夠長,學者們也饒舌地疏解。斐多憶起那日場景,眾人湧進監牢,
斐多:任娣,你知道她的,她正坐在蘇格拉底身邊,抱着他的小兒子。她見了我們,就像女人慣常的那樣,哭喊着說:「啊,蘇格拉底,這是你和你朋友們交談的末一遭了呀!」
蘇格拉底似不耐煩了,忙讓克里同派僕人將她打發回家。可這一行人是大清早趕去的,那麼,蘇格拉底便與家人待了整夜。這段時間,就如《斐多篇》所顯示那般,不必要、亦不值得用語言去記錄,也有可能,他們不必非得說些什麼,僅是無言依偎着。待外人來了,任娣有了紓解的出口,逮住機會痛快地哭嚷,她也許怕的正是離別這最後一遭,而蘇格拉底也許,更不願她去面對那一刻。可這裡沒有言語,蘇格拉底只是脫了腳鐐,坐在席上,
斐多:瞧他的氣度,聽他的說話,他是毫無畏懼、而且心情高尚地在等死,我覺得他是快樂的……就為這個緣故,我並不像到了喪事場合,自然而然地滿懷悲憫,我沒有這種感覺。不過我也並不能感到往常聽他談論哲學的快樂,而我們那天卻是在談論哲學。
眾人做不到這般淡然,阿波情緒激動,艾凡執意赴死,斐多感到「不同尋常的悲喜交集」,,外地還趕來了幾個預備辯論的底比斯人,而柏拉圖——蘇格拉底最重要的弟子,卻不在場。
斐多:不過柏拉圖沒在,我想他是病了。
柏拉圖理該大病一場,可眼下不是時候,他總得送老師最後一程罷?依前人解,他許是悲傷太過,便稱病推脫?或是他其實在場,而借斐多之口轉述可超脫一些?集撰之始,《斐多篇》便染了柏拉圖的希望、想象和掩飾諸樣底色。如若不然,亞里士多德那句倡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聽來就只覺着淡漠和可憎,倘無前者之可親、怡然,對後者的強調便顯多餘了。
齊貝就問他說:「蘇格拉底,你既然說愛智者願意追隨去世的人,為什麼又說自殺是不容許的呢?」
蘇格拉底沒有開口輒辯自己為何去死,而是先回應為何不應自殺。因為,他這番論證式的囑託還要捎給艾凡,那個執意赴死,追隨蘇格拉底的艾凡,他也沒有到場。
沒人知道,惡也許是人的福中最大的,但人們都害怕,就好像他們知道死是最大的惡。意味自己知道那些不知道的事情,這種無知肯定是最應受懲罰的。
——《申辯篇》
蘇格拉底臨死這天,曾同他一道追尋智慧的人都顧不得這項志業了,他們所尋的不是真理,而是說服自己的藉口。於是便由外鄉來的齊貝、西米與蘇格拉底論辯,蘇格拉底的朋友們則凝神屏息,聽由三人交鋒,
蘇格拉底說完了,靜默好一會,顯然是在細想自己的話。我們多半人也和他一樣。不過西米和齊貝交談了幾句話。蘇格拉底看見了,就說:「你們覺得我講得不周全嗎?」
西米和齊貝接下來那番話,險些駁倒了蘇格拉底,可他們也許就沒打算開口,如果蘇格拉底關於靈魂不朽、赴死即是求知的論證倒塌,必然會讓眾人心碎,所以二人不過是竊竊私語而已。但斐多已經感受到那絕望的氣氛了,就在這裡,《斐多篇》唯一一次跳回斐多回憶的當下,如此的話,所敘之事便早已過去,心裡就好受得多。
斐多:我們所有的人事後還能記得,當時聽了他們兩人的話,心上很不舒服。因為我們對先前的論證已經完全信服了,這會兒他們一說,又糊塗了,也不放心了。不但覺得過去的論證靠不住,連以後的任何論證都不敢相信了。我們只怕自己的判斷都不可信,這種事是不能明確知道的。
蘇格拉底注意到倆人駁論帶來的壓抑,他卻不惱,一如往常那般領着眾人前行,讓他們多關心論證的真假,少掛念蘇格拉底的生死,這是蘇格拉底最智慧的瞬間,他知道用情感安撫家人,借真理說服朋友。
蘇格拉底:可是如果你們聽從我的話呢,少想想蘇格拉底,多想想什麼是真實。你們覺得我說得對,你們就同意;不對,就盡你們的全力來反對我。別讓我因為急切要欺騙自己也欺騙你們,臨死像蜜蜂那樣把尾部的刺留在你們身上。
博爾赫斯讀《斐多》,所尋並非個人的不朽而是宇宙的不朽,他滿心希望自己的靈魂和肉體一道死亡;我既上升不到宇宙的高度,亦無意繼續饒舌靈魂不朽這一不朽之論,只是在《斐多》里摘些片段,證明蘇格拉底在不朽前曾活生生地存在過罷了。
死者譏生髑髏深臏蹙頞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莊子·至樂》
對蘇格拉底最情真意切的任娣、艾凡和柏拉圖,均不在場,就連斐多,也總是恰到好處地與死亡拉開距離。蘇格拉底以不受掛礙之靈魂追智求知,視生如死,中國卻慣談思凡、投胎和還魂,事死如事生,視死如視生,如宇文所安所言,「一個由石碑和墓志銘構成的文明,一個離不開葬禮的文化,祭饗着死去的人,千方百計讓他們留在我們身邊,費勁心機地保持同他們的聯繫」。
談論死亡時,相較於蘇格拉底循循善誘的對話,莊子的寓言裡充斥着焦慮。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
莊子見一無名、無相、無分的髑髏,不詢其籍貫索其姓氏,卻以拷問歸咎之姿、不善失理之事羞辱這具骨骸——來自過去,身份消隕的存在物。髑髏不言,卻託夢自陳,「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
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叢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
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
髑髏對生之此岸不發一語,卻描摹起死之彼側,死與生仿若斷裂了,這引起了莊子的焦慮。他以肉體復生、親人相逢為餌,欲令髑髏袒露身份,重建此岸彼側的津梁,但願望立馬就落空了。張衡乃變寓言為歌賦,以定名分、察萬物的欲望緩解那巨大的焦慮感,
顧見髑髏,委於路旁。下居淤壤,上負玄霜。
……
答曰:吾宋人也,姓莊名周。游心方外,不能自修。壽命終極,來此玄幽。公子何以問之?
——《髑髏賦》
莊子託身髑髏,神遊玄幽,張衡亦兢兢業業為其作祭禮,定親系,以生之役勞代死之休息,但莊子這個曾經疑竇重重的挑戰者,仍在釋放着寓言的反諷威力,這似乎僅是空想?縱然窮叩髑髏的沉默之心,卻總不見半分迴響?當然,髑髏夢談均是虛蹈,不似蘇格拉底的赴死震撼,但王陽明之所遇所為,卻令人感到安慰,
有吏目雲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
……
雲見坡下積屍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瘞旅文》
吏目,其子,其仆三人接連死去,曝屍野外。王陽明遇到了真髑髏,無法與其建立任何聯繫,為何掘墳埋之?他自稱僅是「念其暴骨無主」,解詮此處若依仁理之訓——不妥善處理屍骸便是不義;亦可循神鬼之論——不然幽魂野鬼必要作祟。但若從其心其理出發,他這般做法,許是想着將來自己也野死苗疆時,便可寄念旁人葬其屍骨?這卻說不通,若苗疆當真如此,便不會三子暴屍而無人收葬了。
在這裡,死背叛了生,吏目之死拒絕了諸樣親系、名分,貪生思凡不再是同死者建立聯繫的基礎,一種「自私」的感情出現了。王陽明斥此吏目,為五斗俸祿便欣然就道,前路迢迢不細加思量,惹人心憂卻一言不發。我幻想着那樣的場景:他借想象和悲歌空對曠匿的墳塋喋喋不休,突然讀懂了莊子那個寓言。死去的人不在乎怎麼埋葬他們、埋葬在哪裡、甚至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埋葬了他們;但莊子在乎、張衡在乎、王陽明在乎、我們在乎,因為從來不是貪生思凡的想象控制着生者,而是仍舊可與死者以某種方式保持聯繫的允諾,一直安慰着我們。
參考文獻:[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全集(第一卷)》,王曉朝譯,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古希臘]柏拉圖:《斐多》,楊絳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版。
[古希臘]柏拉圖:《蘇格拉底的申辯》,吳飛譯,華夏出版社2007年版。
[古希臘]柏拉圖:《游敘弗倫·蘇格拉底的申辯·克里同》,嚴群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
[古希臘]柏拉圖:《裴洞篇》,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
[阿根廷]博爾赫斯:《不朽》,《博爾赫斯,口述》,黃志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
[美]宇文所安:《骨骸》,《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鄭學勤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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