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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4日下午,北京大學舉行「疫情重襲後的全球治理」理論研討會。多位學者專家從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高度出發,圍繞全球治理下的政治、經濟、軍事、公共衛生、青年等話題進行理論探討。渠敬東教授從社會學與文明研究的角度指出,疫情讓我們看到了文明構造的底色。正因為如此,我們要在總體文明構造的視野下,來重新構建我們的學識和學術。面對即將到來的世界歷史的巨變以及各種危機的挑戰,重返文明研究,必是情勢所趨,發展所向。

「三聯學術通訊」特刊發渠敬東教授發言錄音整理稿全文,感謝授權。



渠敬東,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常務副院長、社會學系教授。



重塑文明研究:疫情下的思考

丨渠敬東


各位領導、老師,今天是北大的生日,我覺得討論這個話題真是北大應該做的事情。

我想從社會學和文明研究的角度,來談一談對這次疫情的一些觀察和反思。歷史總是用意想不到的方式瞬間降臨到我們身上。從一個大歷史的角度來看,這次疫情揭示了歷史的另一層本質:即一種完全超出預想、預測和預判的狀況,不是我們習慣的日常生活,出人意料地給出了一個新的起點。所以,這次的疫情,有的人看作某種世界體系的瓦解,某種新的世界體系形成的起點,我覺得都是有道理的。

冠狀病毒就像天外來客,瞬間把既定的世界秩序摧毀掉。使我們又重新認識到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講法:「一切的歷史都是自然史。」自然史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我們永遠也難以預料和估量。也正是這次疫情,讓這個世界原來隱藏着的各種各樣的危機都加快腳步爆發出來,這確實是我們走向一個新的時代的歷史時刻。

《資本論》首版


疫情,也是當下正在展示的那樣,將我們原來所認識到的人性、人們習慣的習俗(比如說歐洲人為什麼不願意戴口罩,會產生這麼大的爭論,這是中國人難以理解的)、法律、民族、國家,甚至是國際體制,都瞬間結合起來,並給這些既定的秩序,給人類的驕傲和自大迎頭痛擊。由此,我們必然會進入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這種不確定性,在各個方面都有可能引發出問題化的效應,而且,全世界的人都經歷其中,所有人都體會到了這種殘酷痛徹的感受。

疫情之下,歐洲漸漸轉變戴口罩觀念

因此,這個世界還會隨之進入到一個懷疑的時代。正是病毒將人的生理和心理、經濟和社會、國家及其文明基礎,以及世界和歷史,所有的這些存在都完整地勾連在一起,使許多危機疊加並存。

那麼,在這樣的情況下,在一個既有體系遭到普遍懷疑的情況下,如果哪個國家或民族,能夠基於自身對生命、對世界的理解,儘快、儘可能地奠定自己的一套知識體系,奠定全新的認知世界的方式,才是走向世界或引領世界的最根本基礎。所以在這個意義上,北京大學承擔着前所未有的責任。病毒絕對不只是針對某些人的生命,也不是純粹的國際政治危機,而是對人類知識體系的挑戰。這就是全球化帶來的雙向效果。

世界歷史的全球化時代,迄今已經歷經三四十年了。今天來看,一方面中國得到了世界全球化的惠顧,抓住了這次歷史機遇,通過各種方式找到了最優的資源配置,以及全球經濟發展的契機。不過,我們也知道,全球化並不是在經濟層面發生,這次疫情帶給我們另外一個啟發,就像黑格爾講的那樣,一件事情走到了要害地步的時候,它的反面作用或反向機制自然會到來。所以,這次疫情讓我們體會到,全球化不只是經濟的全球化,不只是資本、金融運作的全球化,同時也是疾病、瘟疫的全球化,全球化已經成為人類各種危機的一次集中表達。

我們可以看到,金融問題、環境問題、氣候問題、移民問題、極端宗教問題以及疾病的全球擴散,包括今天在各個國家,特別是在歐洲出現的大規模的社會運動,都是全球化的潮流所致。中國也同樣面臨着各種相似的壓力。涂爾幹說,現代社會是一種傳染社會,產業分工、金融運作、人口遷移、民情與大眾的意見,也都像流行病那樣相互傳染。正因如此,我們也會想到孟德斯鳩的教誨,即我們要從「法的總精神」,即文明體之構造的角度,將自然、地理、氣候、體質、心理以及文化、宗教和政治制度等一併融通關聯,才能從根本上把握整體社會運轉的規律。通過這場疫情,我們才真正體會到了這一點。因此,我們可以認為,全球化一定是雙向矛盾的、正反交織的歷史,需要全面加以檢視。

這次疫情,恰恰用一種極限實驗的方式,把這個背反的時代展現出來。不僅生命遇到了一個極端的處境,社會、國家也都遇到了極端的處境。人們對生命本身,對自身的義務,對國家與社會的責任和義務都不得不加以反思。在某種意義上,瘟疫同戰爭一樣,是全覆蓋和總動員的,它需要人們,無論是每一個具體的人、還是一個整體的政治制度,做出即時反映、即時理解和即時決斷,我們這幾個月都經歷得很清楚。所以無論是政治家,還是普通百姓,都需要靠直覺,而沒有充裕的時間空間做一層層的理性推斷和安排。因此,就在這樣的直覺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每個具體的人的直接反應,以及一個國家的資源動員能力如何展現。這是一種應激/應急式的反應,是一種即時性的考驗,不是形式上的理論研討,也不是印在紙上的制度規則。

第二,我們也清楚看到,一個國家或是一個民族內在的生命意識,亦可得到直接的體現。正是在疫情突發的時刻,我們所有人都面臨一種無法逃避的價值問題——對政治、對生命、對社會的價值判斷,我們所要守住的底線在哪裡。因此,幾乎所有對於構建現代世界最重要的概念範疇,都在接受驗證,同時也會產生很多學理上的疑問和反思的可能性。

比如說,如何理解生命?如何保護生命?生命和自由究竟什麼關係?生命的內涵,究竟是保全自己,還是連帶着他人?昨天美國紐約的天氣陽光明媚,一大堆人又到草坪曬太陽去了,不戴口罩。類似的這種情形,讓我們必須要反思,自由是誰的自由,生命都包含哪些生命?當所有人的生命都遭遇威脅的時候,我們該如何讓渡我們的權利?在生命保護,特別是瘟疫因具有傳染性而必然發生社會連帶作用的時候,每個人的生命和他人的生命,和全體人的生命是什麼關係?這種生命意識,決不是只限於統計學的範圍,也不是社會成本意義上的,既是一種身體的關係,也包括整個社會心理上的恐懼,以及彼此信任的內在關聯。

紐約州疫情稍緩,中央公園人滿為患

所有這些,都是學術上的基本問題,都是基礎學科必須面對的重大問題。也正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這就是文明的根本問題。因為任何意義上的即時反應,都是文明造就的一種潛意識的反應。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講,疫情使得我們看到生命保護和國家動員處於一個暫時的真空狀態。但也正因如此,我們才會把它所涉及到的總體問題——權利和義務、意志和權威、自由和服從、個體與全體的這些最根本的學理問題,在各個層面上納入到我們重新思考的空間中來。

我們需要全面反省現代社會的基本概念。疫情讓我們看到了文明構造的DNA,文明的底色。疫情有如社會學意義上的「破壞實驗」:當一個社會的危機突如其來,猝不及防的時候,便會形成一種現象學還原的效果,將人性及制度的根本基質和機制呈現出來。

現象即本質,這種本能般的反應,不只是生命和心理的肌能反應,而同樣是社會的反應、國家的反應,甚至是國際社會的反應,所有這些都打上了文明的深刻印記。我們要生命,還是要自由?是何種生命,何種自由?面對恐懼,克服恐懼,是要依靠理性,還是激情?我們如何感受祖國同胞或他國人民的痛苦?所有這些,都充分體現出不同文明對此具有的不同態度和做法,都需要我們要從真正的總體文明構造的角度,在不同區域的文明構造里,來重新構建我們的學術和認識。

舉個例子說,歐洲的新教國家和天主教國家對這次疫情的反應就有很大差別。在歐洲北部的新教國家裡,人們常用個體主義和理性化的方式來面對疫情,這種理性化的程度在中國人看來甚至有些不近人情,這裡的人儘量避免採用激情化的方式來面對疫情,也不願意表露喪失生命的痛苦。而在相對傳統的天主教國家,人們要克服恐懼,戰勝死亡,則常從感覺和激情出發,強調悲憫的意識,從肉身的角度來表達人世間的痛苦,所以,我們才會覺得意大利和西班牙的戰疫是如此嚴峻。所以說,人們對於危機的直接反應,最與歷史積澱而成的文明基礎有關。

愛德華·蒙克:《患西班牙流感中的自畫像》

上述差異,只是一個例證而已,事實上,歐洲普遍施行政教分離以後,這個問題要比單純的宗教文明更為複雜。再比如,這次美國的情形比較複雜,超出預料,但如何去理解這些情況,我認為必須要從美國構建的文明板塊、建國以來的基本政治構造和美國社會分裂的現狀角度,來考察美國某些極端政治派別的基督教世界主義的底色。

上述學理問題,對於中國的防疫模式也至關重要。從文明的角度看,中國人的生命意識,即惻隱之心,不忍之心,突出體現在獨有的相互關懷上。面對生命的威脅,不計算得失成本,不惜代價地全力挽救生命,顯露出了這一文明最深層的底色。在這樣的文明系統中,每個人都具有一種非純粹個體化的生命結構,即是以一種生命的連續體來體現每個人的生命。「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孟子•離婁上》),或者如梁漱溟先生說:「人互喜以所親者之喜,其喜彌揚;人互悲以所親者之悲,悲而不傷。蓋得心理共鳴,衷情發舒合於生命交融活潑之理。」(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三卷)。

在這裡,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防疫中的一種辯證關係:人與人的有效隔離,恰恰是由社會中人與人之間善感通、重人倫的強連帶關係來保證的。在支援武漢的紀錄片中,我們常常看到,醫患之間的關係,是以全方位互動、擬親情關聯的方式展開的。同樣,這種文明所強調的常情常理,是以從家人到同胞的外推來實現的。絕大多數人,恰恰是因擔心家人感染而進行自我控制的,因而各個家庭、社區和村莊才能做到「守土有責」。與親人倫理一樣,同胞倫理則突出體現為「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共識。只有這樣,才能做到「家」「國」聯動,相互呼應,才能做到對家人和同胞生命的保護。

CGTN (中國國際電視台)推出的英語新聞紀錄片《武漢戰疫紀》

由疫情反映出來的上述種種現象,都呼喚我們要以文明研究作為支點,來重構我們的學術研究。而且,這種學術的真正基礎,並非是以文明的衝突作為基本假設的,而是從正向的文明問題出發,來深化對中國自身和整個世界的理解。

如同全球化今天顯露出正反兩向的雙重效應一樣,晚近以來的國際學術研究也緊隨這樣的歷史過程,表現出標準化和技術化的趨勢。在這種情形下,學術研究沉湎於專業化和精緻化的要求,甚至過於碎片化,而對於文明基本問題的理解和研究則準備不足,最終導致世界範圍內人文學科的衰落。

然而,面對即將到來的世界歷史的巨變以及各種危機的挑戰,重返文明研究,必是情勢所趨,發展所向。在未來,中國要與整個世界深入交道,要在世界歷史中發揮更重要的作用,必然與我們對於自身文明和世界諸文明的理解深度密切相關。要理解和融入世界,並形成明確的自我認識,就必須要返回對於世界諸文明的源流及其歷史、現狀及其變遷的考察,並對中華文明多元一體之構造加以深刻把握,這就是北京大學應該擔負起的學術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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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聯·哈佛燕京學術叢書

49.00元 平裝 329頁

ISBN: 9787108066978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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