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朋友分享了一段文字。大意是:漢字是一種象形文字,天然適合感性思維,不適合理性思維。
為什麼這麼說呢?作者舉了幾個例子:
比如豬肉,英文是pork,而中文是「豬肉」,等於「豬的肉」。中文的「豬肉」是「同義反覆」,不能體現出「豬肉」是一個單獨的概念,「當我們談論豬肉的時候,一定指的是一塊具體的肉,不能簡單以『豬的肉』來解釋」。
再比如飛機,英文是plane,而中文是「飛機」,等於「會飛的機器」。然而會飛的機器有很多,還有飛艇、火箭、導彈等等,但是「會飛的機器」無疑忽略了飛機和其它飛行器的區別,所以其實是一個模糊的概念。
基於這幾個例子,作者得出了結論,「中國人在研究社會現象、科學技術現象的過程中,始終無法構建出概念實體,所以中國人的學術研究無法獲得實質性突破」。
言之鑿鑿,加上作者旁徵博引,確實有幾分道理。所以分享的朋友儘管有疑問,也不敢百分百確認,只是問「真的是那麼回事嘛?」
我大概能理解不少朋友的感受。第一反應是不爽,怎麼中國學術研究不盡如人意的原因「竟然是內嵌在母語裡的」,似乎中文天然就低人一等。繼而又發現,他舉的這幾個例子,似乎又確實站得住腳,說得過去,無論pork還是plane,中文裡確實都沒有對應的唯一概念,而是原有概念組合而成。
那麼,難道我們真的必須承認,中文這種「組字成詞」的做法,真的限制了大家的理性思維?
還好這世界上不只有中文和英文兩種語言,如果你還了解其它的語言,就很容易得到自己的結論。
就拿我最近一直在學的德語來說吧,恰好,「豬肉」和「飛機」在德語裡也有相應的概念。
「豬肉」的德語是schweinefleisch,看起來長,其實也不難,schweine是「豬」,fleisch是「肉」,所以德語裡的「豬肉」,正正也是「豬的肉」。與此類似,「牛肉」的德語是rindfleisch,rind是「牛」,fleisch還是「肉」,牛肉正正也是「牛的肉」。
「飛機」的德語是flugzeug,flug是「飛行」,zeug是「東西」。與此類似,flughafen是「飛行+港口」,所以是「飛機場」,fahrzeug是「駕駛+東西」,所以是「車輛」。
所以看起來,就「豬肉」和「飛機」兩個例子而言,中文和英文不太像,倒是和德語很像。按照原文的邏輯,「豬肉=豬+肉」,「飛機=飛+機」的構詞模式,體現的是感性思維而不是理性思維,會給學術研究造成嚴重的限制。可是你看德國的科學水平和學術素養,不說二戰之前一度是世界的翹楚,就是如今也顯然屬於第一梯隊呀。
如果我們了解更多一點,不只會幾門語言,還懂得語言背後的歷史,懂得一點詞源學,就會發現,其實那幾個例子中英文的所謂「獨創概念」,也是無中生有。
英文的「豬肉」是pork而不是pigmeat,這確實沒錯,但pork並不是說英語的人為了指代「豬肉」而單獨發明的詞。相反,它來自法語古代的porc,更早一點,來自拉丁語porcus,意思就是「豬」。
英語中大量與吃有關的詞彙其實都來自法語,更具體一點是來自1066年的諾曼征服,法國的諾曼底公爵征服了英格蘭,改變了整個英格蘭的走向,施加了大量來自歐洲的影響。據今人分析,當年大量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地位都不高,所以動物的名稱保留了下來,而貴族大多來自法國,他們只在餐桌上看到動物,所以「菜名」都來自法國。與pork類似的還有牛肉beef來自法語boeuf,羊肉mutton來自法語mouton。
甚至plane這個詞,也與法語脫不了干係。今天大家說的plane,既可以指平面、平原,也可以指固定翼飛機,如果專指固定翼飛機,更合適的說法是airplane(美國或加拿大)或者aeroplane(英國)。無論是airplane還是aeroplane,源頭都是法語的aéroplane。更細緻分析,前面的air來自希臘語的「空氣」,後面的plane來自希臘語的「漫遊」。
所以,「英文會專門用pork指代豬肉,專門用plane指代飛機,體現理性思維的精確性」,也只是某些人的一廂情願而已。
如果我們再進一步,了解中文的變遷,就會知道,中文的「組字為詞」並不是天生的做法。
我們都知道古文不好讀,其中的一個主要問題是,古文裡有很多我們「不知所云」的字。比如大家熟知的「五穀」,儘管到底是哪五穀還沒有定論,但大家都同意,粟是小麥,菽是大豆。
從「粟」和「菽」上,恰恰體現了古代漢語的一個特點,就是主要以單字為詞,為不同概念創造不同的字。所以《康熙字典》雖然有好幾萬個漢字,聽起來很嚇人,其中大部分卻是單一用途,不會用於組詞的。
長此積累,造成了兩個問題。第一個是字越造越多,新字的用途卻非常狹窄,價值逐漸降低;第二是中文一個字一個音節,可用的音節本身不多,不像西方語言可以用不同音節組詞,在有限的音節空間裡塞進越來越多的字,必然出現大量同音字,嚴重影響溝通效率。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近代尤其是五四之後,漢語借鑑歐洲語言和日語,大量以字組詞創造新概念。所以今天常用的漢字雖然只有幾千個,所承載文化的複雜程度卻遠遠超過古人,這已經被證明是非常實用的做法。想象一下,如果今天大家仍然「祖宗之法」,為每一個新概念專門發明一個詞(字),我們交流起來會是怎樣的景象?
寫到這裡我不由得感嘆,科技尤其是互聯網的發展,極大豐富了人類的精神。讓每個人在滿足自己日常的生理需求之外,還可以接觸到遠比古人豐富得多的世界。可惜,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足夠充分的知識儲備,足夠嚴謹的邏輯思維,來應付這個豐富得多的世界。
於是,我們更多看到的是,不少人憑藉蛛絲馬跡、隻言片語,就膽敢解讀宏大話題,炮製各種所謂「歷史規律」和「文明法則」。許多時候,這些拉大旗當虎皮、言之鑿鑿的說法,還頗能矇騙不少人。
我們該如何面對這些謊言,識破這些詭辯?我能想到的只有一條出路,就是保持對知識的敬畏,多讀書,讀好書。
就像上文所述,無論是學過一點中英文之外的語言,還是懂得一點英文的發展歷程,或者是知道一點中文的變遷過程(在此特別感謝推友「大老鼠」的提示),都能發現原作者的說法有多麼不靠譜(或者反過來說,能體會到原作者的膽量有多大)。
如果不只是了解其中的一個方面,而是了解兩個到三個方面,更是能對這種不靠譜的說法進行全面的「圍剿」。這種「圍剿」也恰恰證明,世界上的真知,儘管看起來五花八門,本質卻是能互相聯繫、互相支撐、互相映證的,它們共同構成了人類的知識體系,或許不那麼完美,卻有足夠的韌性。
如果我們能靜下心去學習,無論從哪個方面切入,最終都可以感知到這種韌性。而社交網絡上那些語不驚人死不休,「世人皆醉我獨醒」的論斷,往往只具備娛樂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