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英國計算機科學家蒂姆.伯納斯-李（Tim Berners-Lee）在90年代初發明互聯網的時候，他對於這種信息時代的核心交流系統充滿了積極的烏托邦憧憬。在他的設想中，互聯網作為一種去中心化的體系，可以增進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交流，從而起到打破偏見和促成凝聚力的作用，並且削弱大型政府和資本對於信息的壟斷。
可惜的是，事情的發展方向完全沒有朝着伯納斯-李的預想發展。硅谷巨頭的出現使得互聯網產業在出現之後不到十五年就被瓜分和壟斷，而這些企業的所有人則在兼併的過程中成為了億萬富翁。原本旨在讓我們更快捷購買產品的在線零售成為了盤剝工人，操控購買價格的地頭蛇。原本旨在讓不同文化與背景的人增加交往的社交媒體更是直接成為了各種騷擾、陰謀論和仇恨言論的溫床。Facebook公司的前公民誠信部門產品經理弗朗西絲.豪根（Frances Haugen）在離職後，將大量該公司如何導致虛假信息和騷擾在平台上瘋狂蔓延的內部資料提交給了媒體機構和國會，並在採訪和國會詢問中多次痛斥其無所作為對不同群體所產生的巨大傷害。
以亞馬遜和Facebook為代表的互聯網公司所製造的社會問題已經遠遠超過了它們為社會所帶來的積極效應。要想解決這些與美好憧憬截然相反的現實問題，就必須對當下互聯網及社交媒體上的信息交換形式有更深刻也更務實的理解。
Facebook吹哨人豪根 Jim Watson / AFP以與大型科技平台打交道為主要業務的歐盟反壟斷律師斯蒂芬.金塞拉（Stephen Kinsella）認為，社交媒體上騷擾，陰謀論和仇恨言論產生的主要原因是這些平台的匿名性質。平台允許用戶毫無責任地使用匿名賬戶發布信息，相應的信息信度就成為了一項巨大的挑戰，尤其是對於沒有一手信息源或其它核查方式的人而言。在新冠疫情蔓延全球的當下，具有強烈誤導作用的虛假、錯誤信息成為了政府、醫生和公共衛生專家們的巨大困擾。疫情早期，各大社交平台上「5G網絡可以傳播新冠病毒」的陰謀論導致多地信號塔被不明真相的人破壞。同時，社交媒體上關於病毒來源的猜測遠遠超過了正常的討論範疇，進而演化成對於亞洲群體的集體仇視和攻擊。根據英國一家信息管理公司的報告，在有關於新冠疫情的反科學討論中，身份不明的匿名賬號占到了絕對多數；研究者無法斷定他們的具體來源，也無法斷定他們傳播這些誤導信息的目的是什麼。虛假和錯誤信息的普遍存在讓民眾對於傳統信息源——主流媒體，科學研究，政府報告等產生了巨大的不信任。根據一項2021年的研究，全球民眾對於政府和新聞記者所提供內容的信任程度都在下滑，以美國最為直接和嚴重。這一研究的負責人之一，公共關係公司總裁理查德.艾德曼（Richard Edelman）在一封公開信中表示，這些內容讓全社會的信任體制面臨着巨大挑戰，甚至可能導致 「信息破產」。有接近57%的受訪者表示，他們認為政府和企業領導人在有目的地試圖誤導他們：政府通過拋棄事實來宣傳自己的政治觀點，企業則對此保持沉默，縱容政府的行徑。除虛假和錯誤信息外，網絡暴力也是社交媒體中的嚴重問題。這種現象常常源於普通用戶對匿名的社交平台使用者的盲目信任。這些使用者只要抓住一個機會就能輕易使得盲目信任社交平台信息源的好事之徒攻擊或消費與他們素昧平生的人。許多的網絡暴力的發起者都是沒有名字的；在事情失控之後，他們大可以通過註銷賬號或者類似的方式來金蟬脫殼，繼續在線上騷擾其他對象。以韓國臭名昭著的「N號房事件」為代表的性騷擾和虐待聊天密室，正是在匿名機制被無限允許和縱容的平台上得到了廣泛傳播並悄無聲息地存在多年。一份由人道主義組織國際培幼會（Plan International）在2020年出台的報告指出了網絡騷擾的普遍性。這份調查發現，在包括加拿大、美國和印度在內的22個國家的一萬四千名15至25歲女孩中，有58%的受訪者曾在網上受到騷擾或虐待，其中四分之一的受訪者表示，她們因為遭受了網絡騷擾和虐待而感到身心不安全，而有超過一半的線上被騷擾者此後更經受了現實生活中的肢體或者性侵犯。線上騷擾的類型多種多樣，包括對於性暴力的威脅，性騷擾，身體威脅，虐待或者侮辱性語言，身體羞辱以及反LGBT言論等，且很多會伴隨線下暴力。網絡騷擾可以造成精神問題，睡眠中斷，自尊心降低，抑鬱，自殘甚至自殺等問題。由於實施騷擾行為不需要任何成本，這種故意擾亂社區的反社會行為自然就存在着肥沃的傳播土壤。任何人都可以實施騷擾，特別是那些處於消極情緒中的人，而他們行為往往會獲得許多支持，這些支持會使其行為更加危險。面對匿名制度造成的嚴重社會問題，監管者面臨着一個兩難的選擇：是通過監督提高這些平台的透明度，還是維持現狀？在許多地區，針對平台匿名及其社會問題的法案已經被通過或者被提上日程。在加拿大，一項名為C-36的法案將會修改《加拿大人權法案》，將網上傳播的仇恨言論視作與公開種族歧視/性別歧視言論一樣的「歧視性做法（discriminatory practice）」，並允許受害者向加拿大人權委員會提出正式投訴。在評估了歧視性做法的情況和意圖後，負責相關問題的專門法庭可以對在網絡平台上的施害者處以最高五萬加元的罰款。在澳大利亞，政府計劃引入一項投訴機制，只要有人認為他們在社交媒體上遭受了攻擊，就可以要求該平台撤下用於攻擊的材料，否則司法程序將強制要求社交平台提供攻擊者的詳細個人信息。在此之前，澳大利亞最高法院做出了一項重要判決，裁定內容出版商要為在線論壇上的公共評論承擔相關責任，並要求包括Facebook和推特在內的平台就公共評論造成的受害者損失做出賠償。類似的想法在不同的地區有着廣泛的民意支持：一份2021年10月在英國出爐的民意調查顯示，有半數以上的受訪者支持禁止在社交媒體上創造匿名賬戶。這些立法努力在很大程度上源於社交平台自身的不作為。大部分社交平台都未能以自身的能力創造一個能夠及時披露、處理不當言論的體系。有時平台會將這些信息處理的任務交給人工智能；其它時候，平台會將這一工作外包給第三方。外包機制對於往往拿着最低工資的內容審核者來說是巨大的精神折磨。而在相關業務不發達、掌握相關語言的工作者人數不多的情況下，社交平台就連這樣的責任也沒有盡到。以推特為例，該平台當下的註冊機制在理論上並不完全匿名，註冊者需要提供郵箱賬號和手機號碼。但是任何人都可以隨便註冊一個郵箱賬號，而在許多地方，手機號碼也不需要實名認證。這些機制對於防止騷擾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為了保護用戶不收到侵擾，推特對於回復機制的設計上也做出了一些變化，包括允許屏蔽用戶屏蔽其它賬戶和允許用戶僅接受經過證實或者相互關注的賬戶的回覆。另一方面，推特內部有着一套不透明的審核機制，從而給一部分它認為屬於本人或具有官方性質的賬號打上藍色標識。如果這一機制能夠擴大到核實大部分或全部賬戶，很有可能大幅減少騷擾言論的出現，因為一經核實，這些言論的傳播者就有可能承擔法律責任。在蘇格蘭，一名男子在社交媒體上威脅前女友要將她的個人信息出售給性侵犯，並在網絡直播中謊稱自己謀殺了一名遺體至今沒有找到的失蹤者。這一男子信息被核實後，其被判處兩年徒刑。如果他以匿名方式進行這些行為，警方恐怕很難找到他，更遑論是否能夠定罪了。當然，取消匿名機制也面臨着諸多挑戰。首先，取消匿名機制令許多民眾感到不安。隨着民眾對於各種社會機制信任的普遍降低，他們自然傾向於認為上交實名信息存在嚴重的風險。他們的擔憂也不無道理，隨着信息泄露越來越頻繁，個人隱私信息隨時面臨着被曝光的風險，甚至已經成為了黑市上明碼標價的商品。其次，在很多時候，匿名是許多人誠實地公開討論自身遭遇的最佳方式。不直接公布自己的身份可以讓起到保護自己、尋求幫助、安全處理複雜形勢的作用。許多涉及政治和社會問題的新聞採訪數十年來一直使用匿名原則，而可以匿名的社交平台也往往讓許多人的遭遇得到更多關注。有一部分研究者認為，堅持實名制會給已經被邊緣化的社區和用戶帶來障礙和挑戰，甚至會給他們的人身安全帶來直接危險。另一方面，網絡平台的「毒性」也絕不僅僅源於匿名。許多騷擾者不是匿名的，他們甚至非常著名，比如經常在推特上搬弄是非、進行人身攻擊的前任美國總統特朗普和現任巴西總統博爾索納羅。因為他們的特殊身份，社交媒體平台往往對於他們的騷擾言論無所適從。如果社交平台不在算法上進行改變，不改變通過增加用戶互動來獲得收入的盈利形式，那麼即使匿名制度完全消失，我們也不過是能夠知道騷擾我們的人是誰，與真正解決問題仍相去甚遠。增強政府、社交平台和民眾的相互交流，賦予民眾對於信息自由更多的主動權，是建立共識和消除偏見的重要步驟。然而，信息分享的不平等，民眾對於誤導性信息的輕信，以及許多人心中的各類偏見意味着任何對於社交媒體的改革，都不會在一夜之間改變這些早在互聯網出現前就廣泛存在的問題。從這個角度上講，與其說社交平台是不幸的根源，倒不如說他們是一面放大鏡，將人類社會的諸多弊端和醜惡以最原始、突兀的方式公諸於眾。Aguil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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