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小波家的雞舍和豬圈建在山坡上。下午一兩點的時候，他打開豬圈門，三十多頭黑色的藏香豬奪門而出，衝進坡上的樹林。在頭頂，一架無人機在小波的操控下由遠及近，跟着豬群飛入山林，拍下它們拱食松針的樣子。地面上，小波的一位朋友舉着手機，先拍下豬狂奔的場面，隨後小波從側面一點點淡入鏡頭。朋友問他：「波哥你在幹嘛？」「放豬，」小波回答，「讓它們進林子耍一會兒。」至此，一段短視頻素材就算拍完了。袁小波家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瀘定縣黑溝村。2017年，這個村還是一個貧困村，人均年純收入只有4000元出頭。袁小波說他也沒想到，自己一個搞養殖的農民，有一天能成為視頻主。任顯僑是小波的師傅。他是成都蒲江縣人，有不少酷酷的愛好，他現在是副鎮長，日常喜歡騎機車上班，從大學就開始玩攝影。四川省脫貧攻堅規劃里，蒲江縣對口幫扶瀘定縣。2018年，任顯僑跟着脫貧工作隊來到黑溝村，成為駐村第一書記。一年後，他被評為當年四川省脫貧攻堅優秀第一書記；2020年成為省脫貧攻堅先進個人。這些榮譽的獲得，主要歸因於他在抖音上帶出的兩個賬號：「光影蒲江」和「華尖雲峰」。在「光影蒲江」上，任顯僑發了很多製作精良的航拍視頻，畫面中的雪山、湖泊、森林、雲海，樣樣驚艷，帶火了當地的旅遊。而「華尖雲峰」這個號，則是他手把手教小波做出來的，有了徒弟，他駐村結束後，還有人能繼續做這個事情。
兜兜轉轉，迷茫探索
黑溝村背靠華尖山，登上山頂，抬頭能遙望貢嘎雪山，欣賞著名的「日照金山」，低頭腳下是變幻莫測的雲海。山間氣候多變。置身此地，你永遠猜不到五分鐘之後會看到是什麼樣的景觀。到過這裡的人，常被這樣的美景震撼，但鮮有人知道這裡。華尖山的旅遊開發進展緩慢，到了2018年，才借着扶貧修建「產業路」的東風，挖出了一條上到半山腰的顛簸土路。除了資深驢友，少有人聽說過華尖山的名字。
從華尖山頂遙望貢嘎雪山。
華尖山頂的景色。
隨着海拔升高，山坡逐漸被積雪覆蓋。
華尖山頂的雲海。
與它相距不遠的牛背山，名氣要大得多，開發也早了近十年。當地人管牛背山叫大礦山，山裡有鐵礦。小波說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起，就有人在這裡採礦，小波的爸爸、爺爺都當過礦工。因為四處挖礦，所以山里早就有了四通八達的小路。沒想到跨入新時代，這成了牛背山發展旅遊的先發優勢。2014年，四川能源投資集團與地方政府達成協議，投資50億元開發牛背山觀光旅遊區。華尖山與牛背山的差距越拉越大，遊客寥寥。袁小波十年前就動了做旅遊的心思。一開始，他加了一些戶外愛好者的QQ群，有時會有人來找他做嚮導，幫忙帶上牛背山。看着涌去牛背山做生意的人越來越多，他也想在牛背山建個客棧，但沒得到審批，計劃落空。袁小波不甘心。轉而把心思放到家門口的華尖山上。他覺得這裡風景不比隔壁差，一樣有的做。他用養殖賺下的3萬塊錢，在山頂搭了兩個能住人的帳篷。他的家、他的雞和豬就在山腳下，遊客來了，可以提供簡單的食宿接待。
袁小波在山頂搭的帳篷。
酒香也怕巷子深，他最大的問題是，怎麼讓外界知道？
一開始，他試着旅行網站的問答區、評論區里多露臉。在關於華尖山的提問下面，他先回答問題，再留下自己的電話微信打個廣告。這個辦法有效，但效果沒有達到預期，一兩周才會來一撥人，一個月只接待二三十人。
這和旅行網站的使用方式有關。遊客得搜索「華尖山」，才有可能看到那些提問和遊記。但問題恰恰在於，華尖山太沒有名氣了，人們壓根沒聽說過這座山，又怎麼會去搜索呢？
任顯僑當時也在苦惱里煎熬。來到村上，他很快就發現華尖山適合搞旅遊，想到了用自己擅長的視頻去宣傳。來到村里4個月後就開始拍視頻，拍了快半年，石沉大海沒激起一點浪花。
他的抖音賬號里，隱藏了不少早期的「失敗」作品。他說那些視頻花了他不少心力時間，但發出來只有十幾個贊，幾乎沒有評論，讓他很受挫。
作為一個駐村扶貧幹部，卻經常帶着無人機到處拍拍拍，那段沒有流量的日子裡任顯僑壓力很大。做出成績了，別人會說拍視頻是一種巧思；但倘若沒有成績，那這就是不務正業。
他很感激當時工作隊的副領隊，這位副領隊原本是浦江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知道宣傳工作的重要性，給了任顯僑很大支持，也幫他背了不少壓力。
任顯僑分析，當時視頻不火，也是因為平台定位不清楚。他當時拍的多是五分鐘左右、類似宣傳片性質的中長視頻，沒去趕短視頻的熱潮。
2019年3月，任顯僑的視頻突然在抖音上火了。
那條視頻叫「雲秀黑溝—冬雪」，仍是時間較長的橫屏風景視頻。在其它平台表現不好，任顯僑想多發幾個平台碰碰運氣，便把它剪成了若干短片段，發在了抖音上。
巧合的是，視頻發布的那天，正好趕上大火的紀錄片《航拍中國2》首播。航拍類題材分得大量流量。任顯僑說，一覺醒來，看到抖音上的數千條贊和幾百條評論，還有微信里朋友們發來的一條條「你火了」，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還有更大的好事在等着任顯僑，這條視頻的熱度，轉化成了當地村民的收入。
黑溝村的村民常年種植波棱瓜，它的瓜籽可作中藥材。多年來，村民們都是等着經銷商進村統一採購，並不主動招徠買家。2019年，市場行情大跌，價格從往年接近100元/斤掉到了35元/斤。經銷商沒有了採購意願，黑溝村波棱瓜滯銷。
任顯僑帶着瓜跑了成都的不少藥廠，但是10家藥廠里，有7家沒聽說過波棱瓜是什麼，剩下的3家也不願意收。一籌莫展之際，竟有藥商順着那條爆款視頻的線索，主動找上門來。
波棱瓜適宜生長在海拔2300-3500米。任顯僑習慣在視頻文案或評論區里，對黑溝村做個簡要介紹，其中就包括當地海拔：1800-3600米。這被一位懂行的藥商看到了，打來電話詢問村裡有沒有波棱瓜，雙方一拍即合。藥商買走了村里所有的瓜。
這單生意賣了40多萬元，任顯僑說，「挨家挨戶發現金的感覺，真的非常爽。」與此同時，他發現了抖音上一個叫「忘憂雲庭」的賬號，號主同為川西藏區扶貧幹部。他們的視頻里，以雪山風景為背景，再加上當地特產和農家生活，能穩定獲得5000以上的贊，還時不時有破萬甚至破十萬的爆款。任顯僑覺得，兩邊的景色、風土人情都差不多，「忘憂雲庭」能做成，黑溝村應該也可以。
意外的波棱瓜生意，以及同行的成功案例，讓任顯僑決定轉型，以後要拍短視頻，把重心放在抖音上。
任顯僑發現只拍風景不行，畫面里一定要有人物。他一個人顯得形單影隻，便又加入了萌寵元素，帶着村裡的田園犬阿黃一起出鏡。結合擅長的航拍，他找到了一條自己的路。
遊客和山上的馬也常出現在任顯僑的鏡頭下。
後來成型作品的範式是，他和阿黃一人一犬，在華尖山間四處漫步。隨着高度不同，腳下有時是白色的雪，有時是黃色的草甸，或棕色的泥土。多樣的顏色讓觀眾不會審美疲勞，航拍的開闊視角氣勢磅礴，而隨着他們腳步不時出現的流水、石橋、殘破傾頹的舊屋，滿足了都市人對秘境和鄉野的雙重想象。視頻的流量一路上漲，便也有越來越多人聯繫任顯僑，想來華尖山旅遊，他便把一些遊客介紹給袁小波接待。2019年豬肉價格高，靠着承接任顯僑介紹的遊客，袁小波賣了40萬元的藏香豬。整個村里，只有小波家養這種豬。藏香豬是藏區特色品種，體型小，飼養一年也只長一百多斤，因此價格也高，當地百姓消費不起。小波2016年從康定買來藏香豬，本意就是想作為招待遊客的特色菜。但遊客稀少，小波連虧了三年。2019年這40萬，是他第一次在豬身上賺到錢。嘗到甜頭的小波主動找到任顯僑，想跟着他學拍視頻。正巧，當時任顯僑也計劃培養個徒弟。按計劃，他在2020年就要結束扶貧返回成都，勢必不可能再經常更新華尖山的內容。如果沒有人接着做，等他一走，這些年的宣傳效果也會一點點被吞噬了。村里年輕人少，都出去打工了，很難找到合適的徒弟。小波主動拜師，就像當時賣波棱瓜一樣，又是瞌睡時遇見了枕頭。小波之前也發過抖音，但很粗糙，只是用手機隨意拍拍，或者乾脆是照片拼接而成，算不上真正的視頻。任顯僑手把手地教小波，每次上山拍視頻都帶着他。先是讓小波觀摩，然後教他無人機的操作。任顯僑說，他教小波時只告訴他怎麼做，儘量不解釋原理，免得把他搞暈，「小波會自己摸索，鏡頭要長的還是短的，拍幾個視頻後和我的一對比，他就能發現問題。」
任顯僑（右）教小波（左）如何操作無人機。
任顯僑給小波練手的機會，現在打開「華尖雲峰」抖音號，翻到最早的幾個視頻，能明顯看出質量的波動。成熟的是任顯僑拍的，畫質取景粗糙，像是學生作品的就是小波拍的。慢慢地，小波練出來了。任顯僑說小波運氣和感覺都挺好，他拍的第四個視頻，流量已經不錯了。對小波來說，剪輯要比拍攝更難學。他手機里現在還存着兩段自己錄的任顯僑操作軟件的教學視頻。起步階段，他拍了素材不會剪，要等任顯僑有空了幫他剪，所以賬號也三四天才一更。現在，他會剪一些簡單的，能做到日更了，但遇到需要切換多個鏡頭的複雜視頻，還是需要把素材發給任顯僑請他幫忙。小波有股子冒險的闖勁，敢在看到收益前先把錢投進去，從他引進藏香豬、在山頂搭帳篷就能看得出來。學視頻也是，他先花3000多元買了無人機，又花7000多配了台剪視頻用的電腦。結果那架無人機抗風效果差，在山頂沒飛幾次就被風颳了下來，小波在林地里找了兩個小時才收回殘骸。眼瞅這筆錢打了水漂，他二話沒說，又花12800元買了架性能更好的無人機。他也是村里第一個買四輪沙灘摩托的人。村里做遊客接待的不只他一家，以前都是用兩輪摩托帶人上山，兩輪摩托不夠穩，在泥濘彎曲的山路上經常翻車，但收費和現在的四輪摩托差不多，大家有錢賺便也不想着換。那時小波沒車，得拜託別人幫忙拉他的客人上山，但大家有利益競爭，自然不積極。小波一橫心，花了一萬買了四輪。結果那車質量不行，經常在半路拋錨。網購零件郵到村里，經常要花半個月。小波那段時間是同行間的笑柄，都說他花錢買了個廢物。他不服氣，又去打聽哪個牌子質量好，這次他沒錢了，只好去找任顯僑借。這一次，證明他的決定是對的。四輪摩托行得穩，它不僅是交通工具，還是個酷炫的娛樂玩具，拍照也好看。上下山的遊客寧願晚一點走，也要排隊等他的大四輪。有摩托出鏡的視頻，在抖音上流量表現都不錯。沒多久他就收回成本賺了錢。小波說生意好時，摩托車加山頂住宿，他最多一個月有5萬元收入。
小波的四輪摩托。
小波現在有三輛四輪摩托，只有一輛還沒回本。那輛車是在今年9月20號買的，結果剛到十一，華尖山就因為森林防火封山了，從2021年十月一直封到2022年六月，期間不許私自帶遊客上山。2020年之前，當地森林防火沒有這麼嚴。涼山彝族自治州的兩場大火是轉折點。2019年3月30號木里縣發生森林火災，連燒了11天，31名消防人員殉職。整整一年後，西昌市再發生森林火災，又造成19死3傷。於是從2020年秋季起，四川省的甘孜、阿壩、涼山三個少數民族自治州以最強力度嚴防森林火災。小波說，2020年秋天，省里有關部門的領導來檢查防火情況，結果10天內燃了4起小火。那之後，甘孜防火力度就更嚴了。防火封山遊客上不來，這是不可抗力。當地冬春時節天氣晴朗適合觀景，但正是火災易發期。6-9月禁令解除可以接待遊客了，但也是雨季，旅遊淡季。「華尖雲峰」這個號雖然只有3.8萬粉絲，但給小波帶來的變現轉化一直不錯。他每發一條視頻，評論區都在問他能否上山，怎麼吃住，加他微信的人也很多。現在，小波只能逐條回復防火封山，請明年再來。這種情形下，他在準備給視頻內容轉型。拍山頂的好風光沒有了意義，他準備把鏡頭對準自己的走山雞和豬，村裡的土特產和農家生活，試着帶帶貨。他的想法是，「在村里找個看得見雪山的空地，支上桌子，擺上農家的臘肉、雞蛋吃飯。」這對村上所有搞接待的農戶都是個大挑戰。當初，任顯僑為村子設想的發展模式就是體驗式消費，「外地人來了用五感一起去體驗，親眼看見我們原生態的培育方式，親口嘗了我們的肉蛋蜂蜜核桃，覺得不錯順手買點回去。」
袁小波為成都來的客人烤豬
這兩年直播購物如火如荼，但任顯僑覺得這不適合黑溝村，「如果流量大了，其實我們也接不住，黑溝村的物產量是很有限的。」他以當地特產野生天麻舉例，這是一種保健類藥材，即使有經驗的村民，一年也最多挖幾十斤。村民們品牌意識不強，如果流量大了訂單多了，勢必會用人工種植天麻偽造。任顯僑覺得，直播帶貨適合有條件大批量生產作物的平原地區。而在山村，只能走農旅結合，高附加值的路線。
黑溝村特產天麻。
黑溝村特產雪山豆。
而更大的麻煩在於，觀眾隔着鏡頭很難感受出東西的好。美景一目了然，但走地雞和藏香豬的味道，要如何隔着鏡頭傳達？除了森林防火，限制華尖山旅遊業發展的還有落後的基礎設施。除了山頂上的簡易帳篷，村里只有極個別一兩戶人家，有空間讓遊客住進家裡。如果遊客不能在村子裡多停留一下，那麼只有像小波這樣做接待的人家，有場景和遊客直接接觸。那些上了年紀，以種植謀生的人家，沒有場景去銷售自家產品，很難享受到旅遊發展的紅利。當地村民想過翻新房屋，修建民宿，但是得不到審批。除自家房屋外，黑溝村的大部分土地都被劃為基本農田，不可用於建設。如果要拿自己房屋重修，按政策規定，地基只能有200平米，這還要包括廁所、自家雞舍豬圈，以及可能要修的停車位，實在施展不開。所以，雖然像任顯僑、小波這樣的個體幫華尖山宣傳出了些名氣，但要想有大發展，還是需要政府的幫助和介入。瀘定縣已經開始為華尖山招商引資，規模大概是比照牛背山，尋找一家有實力的大企業。當地一位官員說，此前曾有一位成都的老闆想來投資，提出用幾千萬修些民宿和徒步路線，然後就投入運營，但被當地政府婉拒。如果招商能完成，像小波這樣的經營者短期要受些損失。四川能投開發牛背山時，牛背山封了四五年。但長遠看，只有在政府支持下成氣候地建設起來，黑溝村的體驗式經濟才走得通，把蛋糕做大，像小波這樣的領頭人能有更多收入，家家戶戶也能共享發展的紅利。當地政府支持之外，找到合適的外部路徑做好內功也是一個方式。比如，2018年11月29日，字節跳動公益和抖音聯合發起的「山里DOU是好風光」文旅項目正式啟動，基於抖音，為山區綜合提供品牌打造、人才培訓等全套方案，幫助當地打造文旅產業名片。《財經》記者得到的信息是，這個項目目前已經在河南欒川、山西永和、四川稻城亞丁、貴州荔波、河北淶源以及湖北利川等9個縣落地。抖音等短視頻讓越來越多山區特色旅遊地走進大眾視野，並帶動當地文旅發展。四川理塘小伙丁真在抖音走紅一年後，理塘文旅收入同比增長72.4%；「馬背上的女縣長」賀嬌龍身披紅斗篷、馳騁新疆雪原廣為關注後，新疆昭蘇的旅遊景點和特產也走向了全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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