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電影「降臨」上映於2016年,作為屈指可數的語言學主題的科幻電影,其背後的語言學顧問Jessica Coon在上映後即收到了很多採訪,例如未來事務管理局的「獨家|《降臨》語言學顧問,她是真正的外星交流大使」¹ 。而四年後,當這部電影已經很少被人提起時,Jessica教授發表了一篇完整的總結論文,為這段故事真正的畫上句號。

Jessica Coon. 2020. The linguistics of Arrival: Heptapods, field linguistics, and Universal Grammar. In Language invention for linguistics pedagogy, eds. Jeffrey Punske, Amy Fountain, and Nathan Sanders, 32–48.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²

「降臨」劇照

在閱讀這篇文章的過程中,我們仿佛能夠跟隨她的腳步,一步步地與語言學結緣,走在喬爾族的村落里,探尋着人類語言的奧妙。因此,我們想將其譯為中文,分享給大家。全文共六章,前兩章由嘉豪譯出,後由於其學業繁忙,故由本公眾號的號主續譯,分上中下三篇發布,翻譯不完善之處在所難免,望聰明的讀者們多包涵。

第一章:你一生的故事 (Story of Your Life)
第二章:降臨 (Arrival)
第三章:普遍語法理論 (Universal Grammar)
第四章:七肢桶 A 和七肢桶 B (Heptapod A and Heptapod B)
第五章:語言相對論 (Linguistic Relativity)
第六章:語言學田調與語言多樣性 (Linguistic fieldwork and language diversity)

一 你一生的故事

1999年夏天,我閱讀了特德姜剛剛發表的短篇科幻作品「你一生的故事」,也就是電影「降臨」的原著。那是我高中畢業,讀大學前的暑假。我不確定那是否是我第一次聽說「語言學家」,但我確信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田野語言學」這個詞。

那天,俄勒岡鄉間的一個夏日午後,我在朋友家裡的客廳茶几上隨手拿起一本「年度科幻精選」翻開讀了讀。就這樣,這部作品似乎是偶然闖入了我的生活。又或許,從七肢桶的角度來看,沒有什麼是偶然的。

兩年後,大二剛結束的暑假,我去了墨西哥進行語言學田野調查。我先是飛到墨西哥城,朝南坐了20個小時公交,然後就來到了美麗的山間小鎮——聖克里斯托瓦爾-德拉斯卡薩斯。到了那裡,我去見我本科的語言學教授:約翰・哈維蘭。他是一名著名的田野工作者、人類學語言學家、瑪雅語言專家。哈維蘭帶我參觀了小鎮,讓我在他家的一間客房安頓下來。

幾天後,他讓我整裝待發。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們開着他的卡車沿着蜿蜒的山路進入炎熱的叢林低地,來到了喬爾族人的地盤。和我們順路同行的是一位說Ch'ol語的年輕喬爾族女人,她在聖克里斯托瓦爾寫她的語言學碩士論文,這天正好跟她的兩個小侄女一起回家。

現在回想起來,在那七八個小時的路程中,我應該多問她一些問題,像是:

關於喬爾文化,我需要了解些什麼?

有什麼習俗是我必須遵循的?又有什麼忌諱是我要避免的?

我這個暑假的目標應該是什麼?

怎麼上手進行田野調查?

最重要的是——回聖克里斯托瓦爾的路怎麼走?

但我沒開口問出這些問題,相反,我大部分時間都默默地盯着窗外,對美麗的事物充滿敬畏:松樹的盡頭是茂密的叢林,玉米地棲息在懸崖邊,男女老少們背着大捆的木柴和玉米沿着公路行進。突然,我對自己的選擇感到了一絲害怕,因為我意識到自己完全聽不懂哈維蘭與他的學生用西班牙語聊天,而且我還得一直努力不讓自己暈車。

在炎熱的午後,我們到達了一個講喬爾語的瑪雅村莊。我們讓村裡的孩童們帶我們去見大人,最終我們被帶到那位女研究生的家,一個小茅草屋裡。房子裡的地板是平滑的泥土,柴火在高高灶台下的爐子裡燃燒着。(記得哈維蘭說過,在高緯度地區,火爐都直接放在地上,幫助加熱房子。而在叢林裡,人們不想要這些多餘的熱量。)家裡住着她的哥哥、嫂子、以及兩個侄女,一家人對我們的到來很驚訝。

他們可能沒有預先知道我們要來,因為當時要和這個小村莊通訊只能靠全村唯一的一部衛星電話,而且這部電話還時常出故障。又或許,是教授特意沒有提前聯繫他們。因為如果不是看上去可憐楚楚而又手足無措的我站在他們家門前的話,他們可能會很容易拒絕這個請求。無論如何,經過我沒怎麼聽懂的談判,哈維蘭準備開車回城,留下我在這裡。我不知所措,我不怎麼會說喬爾語,也只上過幾門語言學基礎課程,此時,我的勇氣很快就消失了。

教授離開前,我再次問他:

「我這個夏天究竟該做些什麼?」

而他漫不經心地說道:

「交點朋友、學點喬爾語。」

然後他就回到車上,駛離了這裡。

二 降臨

我想象過電影「降臨」的主角,語言學家露易絲·班克斯博士的感受。當她被軍用直升機從舒適的大學辦公室急匆匆地帶到一個龐然大物——外星宇宙飛船下方時,應該有着恐懼、興奮和自我懷疑等百感交集的情緒。一到達軍事基地,她就背上了破譯七肢桶語言的重擔——這項任務令人生畏,足以動搖任何人的信心。

儘管「降臨」的製片團隊向我諮詢了電影中許多語言學問題,但說實話,將班克斯博士的情況與我在墨西哥的那個夏天進行比較,並不公平。

那年夏天,我在恰帕斯州的任務是研究喬爾語的語法,這是墨西哥南部大約200,000名土著瑪雅人所說的語言。現在,中美洲總共有30種不同的語言都屬於瑪雅語系(確切數量取決於什麼算作方言,什麼算作獨立語言)。全部加起來的話,瑪雅語言當今的使用者總數超過600萬。這組語言被稱為「語系」,因為現代語言都是從共同的祖先語言——古典瑪雅語——演化而來。

有歷史語言學家部分還原了古典瑪雅語,並認為人類在大約四千年前就開始使用這門語言了。雖然我剛開始研究Ch'ol時,很少有人研究過它,但瑪雅語系作為一個整體,是美洲記錄和保存得最完整的語系之一。

相反的,班克斯博士的任務是破譯七肢桶語言,這是一種來自外太空深處的巨型外星生命所使用的語言。如果算上在地球周圍着陸的十二艘不同的宇宙飛船,並假設每艘飛船里都有兩個,那麼一共至少有24個巨型外星生物。我這邊,有大量有關瑪雅語言的研究可供閱讀,有一篇由喬爾語母語者近期發表的碩士論文,甚至還有傳教士製作的一本古老的喬爾語-西班牙語詞典。而班克斯博士肯定沒有這樣一本「七肢桶語從入門到精通」的書,也沒有同語系的相關語言的資料,即使是最好的語言學習App或翻譯軟件,面對七肢桶語也無能為力。

我們的工作環境也大不相同。雖然我有很多關於喬爾文化的東西要學習,但我有一個非常熱情和耐心的寄宿家庭可以一起生活和工作。他們很快就把我當成一個幫不上忙的姐姐,我就這樣融入了這個家庭。

我不會在吊床上睡覺,不會用彎刀開椰子,也不會在河裡洗衣服——任何一個懂事的八歲孩子都應該掌握這些技能。我的玉米餅做得一直不好,但我發現磨玉米是一種很好的手臂鍛煉,需要耐力但不需要多少技巧。

我能幫上忙的,主要是在每周去薩爾托德阿瓜回來的路上買些食材。薩爾托德阿瓜是最近的城鎮,有電話亭和網吧。我明白了在這裡,「散步」不是女性應該獨自做的事情,但我還是願意跋涉到河邊,取來泉水(儘管我寄宿家庭的小妹妹可以提着大桶上下山而一滴不灑,但我還是需要密封的容器,免得一不小心洗了澡)。

這裡的人不明白我到底在研究喬爾語的什麼,但每個人都接受了挑戰:教我喬爾語。當我要他們翻譯、緩慢重複,和向他們確認意思時,他們也都耐心地回答了我。

而班克斯博士呢?她只有一個軍用帳篷、一張小床,還有宇宙飛船上兩個巨大的外星人。我在不遠的城市裡有着一個知識淵博的研究導師,而她只有不斷對她大喊大叫,催她快點的軍官。儘管我覺得自己的本科畢業論文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已經算是非常艱巨的任務。但班克斯博士所面臨的,卻是一旦任務不能完成好,就可能迫在眉睫的世界大戰。

除此之外,我當時沒感受到的是,比起班克斯博士,我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優勢:普遍語法理論。

三 普遍語法理論

在地球上,語言作為人類與所有其他物種的區分開來的特徵而存在。幼年期的人類——他們在自己進食、系自己的鞋帶和計算數字等基本任務方面表現得非常糟糕——但可以毫不費力地學習任何一種(或多種)他們能充分接觸的語言。孩子們在(語言)習得的過程中犯錯誤的同時,這些錯誤也會遵循一定的模式和發展趨勢。到五歲時,幾乎每個孩子都掌握了一個複雜的語法系統,從而可以將聲音組織成單詞,將單詞組織成句子。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孩子們就可以產生和理解無數新奇的話語——任何試圖學習一門新語言的成年人都會感謝這一技能的養成。

語言學家所說的普遍語法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語言能力:所有人類語言共有的核心規律。儘管語言表現出明顯的巨大不同——英語的語法與日語的語法不同,日語的語法與因紐特語的語法不同——但語言學家發現語言以有限和受約束的方式變化。事實上,語言傾向於遵循其語法中的某些特定的規律(請參閱Mark Baker 的 The Atoms of Language 以方便了解關於其中一些規律的介紹)。例如,日語的句法在許多重要方面看起來都像Quechua語的句法——這是南美洲安第斯山脈的一種不相關的語言。兩種語言都顯示出基本的主賓謂 (SOV) 詞序,並且在這兩種語言中,直接賓語都有賓格標記,如例1和例2中的句子所示。


正如與我們在英語中發現的動詞和賓語的順序相反,「介詞」(adpositions)——像in、on和at這樣的小詞——在日語和Quechua語中也跟在名詞之後。在英語中,我們稱它們為前置介詞,而在日語和Quechua語中,它們是後置介詞,如例3和例4中的例子所示。


絕大多數情況下,這些(語法)特性往往在人類語言中產生聚類:如果動詞先於賓語,則語言將有前置介詞;如果動詞置於賓語之後,則語言將帶有後置介詞。這以格林伯格語言普遍性原則第四條而被熟知——語言「普遍性」(或在許多情況下,又叫「趨勢」)列表中的一條,由語言學家約瑟夫·格林伯格發現並記錄。這些模式導致語言學家假設人類語言之間的差異僅限於某些特定參數。兒童認知語言有一個先機,因為他們的大腦至少與語言的一些基本構建模塊緊密相關。如果對特定語言有足夠的了解,這些參數就會以一種或另一種方式固化:一旦孩子知道動詞在賓語之前,那麼孩子就會自然合理地確信介詞將先於名詞出現。

在另一個例子中,紐埃島上使用的一種波利尼西亞語口音與Q'anjob'al語(是一種瑪雅語言,與危地馬拉邊境高地的Ch'ol口音有關係)共享很多語法上的特徵。Niuean語和 Q'anjob'al語都有相對罕見的動詞-主語-賓語 (VSO) 基本語序,這種語序被發現只有在世界上不到 10% 的語言中存在(它們並且遵循格林伯格語言普遍性原則第三條,都具有前置介詞)。這兩種語言還顯示了所謂的作-通格對應模式,其中及物主語與不及物主語的模式不同;這種模式存在於世界上大約四分之一的語言中 (Dixon 1979;Coon et al. 2017)。在例5的Niuean語中,及物主語與he一起出現(這在不及物主語上找不到),而在例6的Q'anjob'al語中,及物主語在動詞上產生了一個特殊的前綴s-,這也無法在不及物動詞中(對應地)找到。


有趣的是,這兩種語言有時也允許賓語在沒有冠詞的情況下出現(在不確定的非特定語境中)。發生這種情況時,作格標記消失,語序變為 VOS,如例7和例8中所示。


這三個特徵——VSO語序、作格標記和無冠詞賓語的 VOS 語序——共現是有原因的嗎?或者這是一個例外情況?如果不是例外,這些相對獨特的屬性為什麼要共現?這些是語言學家感興趣的一類研究問題。

致力於研究尚未充分認識的人類語言的語言學家從有認知起點的人類嬰兒中受到不同形式的啟發。一位發現Ch'ol語的及物句的主語會觸發動詞的特殊前綴的語言學家毫不驚訝地發現所有者會在所擁有的名詞上產生相同的前綴——因為正是這種模式(特別是作格和屬格的形態)在世界各地不相關的語言中都有發現。研究像 Q'anjob'al 語這樣的VSO語言的語言學家預期像「什麼」和「誰」這樣的疑問詞必須像英語一樣出現在(VSO語言)句子的開頭,而研究像日語這樣的 SOV 語言的語言學家並不驚訝地發現疑問詞可能會保留在其基本位置上。

但是當談到描述新出現的七肢桶(語言的)語法時,即使是在最基本的人類語言中的區別,比如「名詞」和「動詞」之間的區別,或者陳述和問題之間的區別,也不再是既定的。創造「普遍語法」一詞的語言學家們心裡只考慮了人類世界,而不是七肢桶的世界。他們並沒有想得那麼深遠。

(未完待續)

註:1 未來事務管理局「獨家|《降臨》語言學顧問,她是真正的外星交流大使」鏈接:https://www.douban.com/note/622322327/
2 本文原文鏈接:http://jessica.lingspace.org/wp-content/uploads/2019/04/Coon%E2%80%93Arrival.pdf
* 自今日始,由於公眾號曲庫版權開始限制,如無例外,以後不再在正文開頭插入背景音樂,望諸讀者知悉


- 長按二維碼關注我 -
本公眾號由本人業餘打理,不定期更新,歡迎關注~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鑽石舞台 的頭像
    鑽石舞台

    鑽石舞台

    鑽石舞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