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 上 篇)
四 七肢桶A和七肢桶B³
在「降臨」中,按照你一生的故事情節,七肢桶有兩種不同的語言:口語(書中稱為「七肢桶A」)和書面語言(「七肢桶B」)。我們在短篇小說中更詳細地了解到七肢桶A並不完全遵循人類語言模式。但正如班克斯博士所指出的,它也沒有太大的不同:
靈活的詞序在世界語言中並不少見——但即使給出了詞序的變化和靈活性,人類語言仍然保持一定的一致性。正如班克斯博士的引述所指出的那樣,一個這樣的性質(格林伯格語言普遍性原則第十四條)是條件先行詞(if從句)總是先於其承句(結果)。儘管事實上英語和日語在動詞及其賓語和副詞及其名詞方面具有相反的順序,但條件句中從句的順序是相同的:
七肢桶語A顯然也允許複雜的中心嵌入,這是人類語言普遍傾向於避免的另一個特徵。請看例10中的句子。例10b中的句子在例10a中的基本句中添加了一個修飾主語「貓」的關係從句——在另一個從句中間插入一個從句。然而,如果我們嘗試添加另一個嵌套的例子(如例10c中),情況會變得更加糟糕,並且例10d基本上是單詞碎片(在語言學中用一個星號*表示⁴)。
關於英語例10c與例10d退化性質的有趣之處不能簡單固定在特定的語法規則上;如例10b所示,將一個從句插入另一個從句本身並不是問題。相反,該問題已被認為是一種(句式)處理方法。在我們人類的短期記憶里很難留存主語,然後將它們與不相關的謂詞進行匹配。例如,在例10d中,必須遍歷分析跳出其它三個從句才能將cat與其謂詞fell關聯起來。七肢桶顯然對這種額外的記憶負擔並不擔心——考慮到我們對它們的一般認知能力的理解,這也許並不奇怪。
事實上,忠實的「降臨」迷也不會感到驚訝,條件從句的順序在七肢桶的語言中可能是可逆的。特德・姜顯然在這裡做了功課。雖然七肢桶語言A違反了人類語言規範,但根據我們對七肢桶特殊認知能力的了解,它還是以這種我們預期的方式形成了七肢桶語。喬姆斯基(1993)為人類語言制定的「強極簡主義假說」認為,語言是對於人類概念和發音或感覺運動需求來說的中介條件的最佳解決方案。儘管語言學家仍在努力準確理解這些需求是什麼,以及它們的最佳解決方案是什麼,但如果最終證明我們預測七肢桶語言的特性所需要做的就是根據七肢桶的特定概念和發音能力適當地調整我們的理論,那麼也許「普遍語法」這個概念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雖然班克斯博士在七肢桶語A方面取得了進展,但她真正的注意力轉向了七肢桶語B。首先,與許多科幻電影中的外星人不同,七肢桶沒有和人類似的發聲機制,而且它們發出的聲音人類無法複製——在我的語音學家同事摩根・桑德格的幫助下,通過拼接各種動物的叫聲在電影中創造出來,並在故事中被描述為 「聽起來隱約像一隻濕狗在抖動它身上的水」。事實上,正如班克斯博士所指出的,我們甚至不能確定我們的人耳是否能夠辨認出哪些聲音是有意義的。七肢桶語B也比七肢桶語A更受歡迎,因為班克斯博士認識到能夠與她的語言顧問直接互動的重要性。韋伯上校最初找到班克斯,希望通過簡單地聽錄音來完成翻譯工作。在故事中,她並沒有這麼做:
一旦深入語言外衣的內部,她試圖以可預見的方式再現外星人的聲音就失敗了, 雖然她能夠通過書寫系統錄製和播放他們幸運的工作。
書面的七肢桶語B被特德・姜描述為「圖畫文字(semasiographic)⁵」——一種與語音沒有直接聯繫的象徵性信息交流方式。雖然人類書寫系統彼此之間有非常多的不同,但它們在某種程度上都基於口語。一些人類書寫系統是基於字母音素系統的,每個符號代表單個聲音,而另一些書寫系統則是基於音節,其中的每個符號代表整個音節。還有一些書寫系統是意音文字,其中一個符號可以代表完整的單詞或概念。世界上許多語言根本沒有書寫系統。書寫是一種有用的工具,但不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語言認知能力的核心部分。所有人類書寫系統的共同點是,書寫系統基於口語(或者,如英語拼寫所示,可能是基於口語的早期發音版本)。
另一方面,我們了解到七肢桶語B與七肢桶語A完全沒有聯繫。在電影中,七肢桶語「圖畫符號(semagrams)⁶」是美麗的圓形漩渦符號;它們看起來像咖啡杯上的污漬,但似乎像煙霧一樣在空氣中移動,不斷變化。在故事中,特德・姜將它們描述為「以草書形式繪製的奇形怪狀的螳螂,相互依附形成一個埃舍爾式格子,每個的姿勢都略有不同」。
為什麼在一個地方有兩種不同的語言?正如這對語言學家和物理學家在故事和電影中所推測的那樣,七肢桶同樣會想知道為什麼我們人類沒有更好地利用這兩種不同媒介的優勢。雖然口語有時間限制,但書面語卻不一定有這種限制。班克斯博士想到:
有些人對我沒有為「降臨」創建語言感到失望,而且通常他們甚至更不高興地發現它根本不是一種語言。相反,電影中的符號是基於蒙特利爾藝術家瑪蒂娜・貝特朗的優秀畫作。雖然電影製作人不遺餘力地在不同場景中實現一致性,甚至製作了一本包含大約一百個符號的小手冊,用於電影的不同部分,但人們無法像學習克林貢語或納美語那樣學習七肢桶語B。(也不能銷售保證可以將任何英語短語翻譯成七肢桶語的商品,由於一個供應商希望徵求我的專業知識。)正如班克斯博士在故事中所做的那樣,考慮到學習七肢桶語B的後果,創造這樣一種語言將是不小的成就。
的確,這部電影和特德・姜的原作都缺少七肢桶語B語法的細節。我們在故事中確實了解到七肢桶語B的一些元素是「獨特的二維」——線條的弧度和粗細,線條的起伏方式或有意義元素的相對大小、距離和方向在語法中都起着重要作用。但無論是特德・姜還是電影製片人,都不能因為這裡缺乏細節而受到指責。事實上,即使班克斯博士也不清楚她是如何學習這門語言的。電影觀眾觀看她熬夜的蒙太奇,瘋狂地解碼圖畫符號,牆上貼滿了符號和塗鴉(我的塗鴉,應布景設計師的要求);當她開始學習語言時,人們對她的身心健康表示擔憂。在短篇小說中,路易絲指出,「圖畫符號似乎不僅僅是語言;他們幾乎就像曼荼羅⁸。我發現自己處於冥想狀態,思考前提和結論可以互換的方式。」在這兩種情況下,語言學習體驗顯然都有些超現實。
五 語言相對論
正是關於外星語言可能與人類語言有何不同以及我們人類是否以及如何能夠學習這種語言的不確定性使得「你一生的故事:降臨」的前提如此發人深省。情節大量借鑑了薩丕爾-沃爾夫假說(暗含在短篇小說中,但在銀幕改編中明確討論),也稱為語言相對論。這其中最著名的要歸因於本傑明・李・沃夫(Benjamin Lee Whorf)。語言相對論是一種假設,即我們所說的語言直接影響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沃爾夫認為,不同語言的人有相應的不同思維認知。
沃爾夫曾是一名化學工程師,他於1930年代在耶魯大學跟隨愛德華・薩皮爾學習語言學,同時仍保留在哈特福德火災保險公司的日常工作。在此期間,他還開始了關於Uto-Aztecan的Hopi語的爭議性工作。這份工作在他推廣語言相對論中發揮重要作用。他寫道:
根據沃爾夫的說法,Hopi人對時間的看法與說英語的人不同,這是他們語言性質的直接結果。沃爾夫聲稱Hopi語無法直接指代現在、過去或未來——甚至根本無法指代時間的流逝。沃爾夫還廣為傳播這樣一種觀點,即阿拉斯加Yupik人明顯擴大了對不同類型雪的詞彙量,這意味着他們還必須比一般的英語使用者更準確地思考雪(沃爾夫1940)。
沃爾夫關於Hopi語的語言主張自那以後就被質疑了(例如馬洛特奇1983),並且在1991年的文章「偉大的愛斯基摩語詞彙騙局」中,傑弗里・普勒姆引用勞拉・馬丁的作品,指出任何說英語的的滑雪者都有像Yupik人所聲稱擁有的同樣多的單詞去描述雪(如snow, slush, sleet, powder, blizzard…)。事實上,普勒姆認為,關於雪的Yupik語詞彙有爭議的大小並不比專業排字員比外行打字員知道更多字體名稱更有趣。一個幾乎不值得關注的事實,當然也不是頭條新聞。在人類語言中,語言似乎遵循相同的基本原則,並在聽上去有趣但最終受限制的方式上有所不同,但薩丕爾-沃爾夫假說的強大版本——語言決定論,被認為不僅是錯誤的,而且是危險的。正如上面沃爾夫的引述所說明的那樣,它提供了一個簡單的理由來讓說不同語言的人擁有各自的地方特色。
註:
3 原論文的第四小節錯誤地被標記成了第三小節,後面依此順延,本文已將其修正為正確的順序4 在語法學專著中,一個句子如果前面帶了星號*標記,那麼這個句子一般是不合語法規範的
5 semasiographic似乎沒有既定的中文譯名,本文譯成「圖畫文字」,與中譯本不同
6 semagrams似乎沒有既定的中文譯名,本文譯成「圖畫符號」,與中譯本不同
7 glottographic似乎沒有既定的中文譯名,本文譯成「語音文字」,與中譯本不同
8 曼荼羅是一種印度宗教的圖案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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