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鄉村來說,年輕人留下是意外,老年人守望是常態。每個鄉村,幾乎有這樣一群「守護者」,他們用青蔥歲月見證了村莊的遷徙與變化,直至兩鬢斑白,「我們剛來的時候也是年輕人,現在這個行業里最年輕的同事,也都40歲了。」
一個人,一間衛生室,就是一個村落的醫療中心。據衛健委統計,截至2020年底,全國基層衛生人員超430萬,包括100多萬的鄉村醫生——董樂就是其中之一。「國家越來越重視城鄉基層醫療,但隨着村落空心化、老齡化加劇,鮮有年輕醫生願意到村里來。」
今年是董樂做村醫的第27個年頭,她的工作忙碌而又充實,「我主要負責村民們的日常診療,為他們提供健康管理。」董樂認為自己是鄉鎮衛生人員中最基層的網底部分,但是肩上的責任是一樣的,鄉村醫生和其他醫生並沒有什麼不同,一樣需要豐富的臨床經驗、良好的溝通能力,以及一顆仁心。
董樂騎車進小區的時候,剛剛好上午7點整。日光透過清晨的薄霧,打在樓下車庫的雨棚上,遮下一片陰涼,董樂遠遠瞧見張南和老伴正站在那片陰涼下,她着急忙慌地把車停穩,背上出診箱迎着老人跑了過去,「張大爺您腿腳不好,快進去坐着。」
看到董樂來,張南老倆口道着說不盡的感激。自打上年紀後,張南的腳踝一直不太好,前些天下地種菜又不小心摔了一跤,已經動彈不得。恰巧,正逢那天董樂打電話讓老人前往村醫務室做定期的慢病監測,老人慌了神,「董醫生啊,我這前兩天把腿摔了,過去不太方便。」看了看日曆後,董樂決定五一假期去探望一下老倆口。
考慮到要給老人空腹測血糖,她便將時間定在了早上7點,早點結束老倆口也能吃上一口熱乎的早飯,對腸胃好。將老人扶進家裡,董樂打開了隨診的出診箱,在村里像張南老倆口這樣的情況不止一個,這意味着董樂的出診箱裡要備着常用藥品、急救用品以及聽診器、血壓表、血糖儀。
董樂踏出張南家門時,老年手機正脆生生地報着時,「現在是北京時間8點整」。做個慢病監測最多需要20分鐘,五一假期,張南的子女都還在外地上班,為老倆口測完血壓、血糖,董樂又多陪他們聊了會天,這對老夫妻身上有着董樂父母的影子,平時工作忙,她也很少有時間跟年邁的父母說上話。
董樂是二線城市的一所鄉村衛生室室長,今年是她當村醫的27年,她笑稱自己是「光杆司令」,雖是醫務室室長,但衛生室只有2個人。「人少,但該做的事還是要做好。」把工作上的事當成自己的事,是董樂27年來的信條。
剛入行的時候,董樂所在的醫務室覆蓋了周圍村落3000人的基礎醫療,最忙的時候,她一天要接診50多人。到了2010年後,周圍的村莊陸續搬遷,不少村民搬到了鎮上,熟悉的村民走了一批又一批,「搬走了的鄉親們就很少回來了,身體不舒服就直接在鎮上看了,關鍵是距離遠了。」醫務室距離鎮上有5公里,村民們往返多靠三輪,並不方便。倒是董樂去鎮上辦事的時候,常被過去的熟面孔叫住,「董醫生啊,很久沒看到你了。」現在董樂每天的接診量平均起來是過去的1/3。
在教堂里進行健康知識宣講圖源受訪者
董樂還是和以往一樣忙,作為鄉村醫生,她除了負責衛生防疫和日常診療,還要負責公共衛生,包括家庭醫生的簽約服務和定期開展健康教育等。2016年,衛計委印發《衛生計生委關於印發推進家庭醫生簽約服務指導意見的通知》,要求加快推進家庭醫生簽約服務,「當代村醫不只是簡單地給村民開開藥、掛掛水。」如今,董樂共管理着200多位村民的慢病檔案——每一位村民都要定期約測血糖、血壓。高高的幾摞資料夾常出現在董樂家裡,平日上班時間她忙着日常診療,村民們忙着務農,晚飯後村民們開始休息,董樂就挨個給村民們打電話約時間。
家庭醫生不是私人醫生,而是對服務對象實行全面的、連續的、有效的、及時的和個性化醫療保健服務和照顧的新型醫生。但在村民劉華看來,董樂就是村民們的「私人醫生」,去田間耕種時,他常常能看到董樂騎着電動車在村里出診。
董樂的手機24小時開機,她常在晚上接到村民們打來的諮詢電話,也常在下班鎖門時遇見一兩個火急火燎趕來就診的村民。「鄉村醫生和其他醫生沒什麼不同,都需要一顆仁心。」大醫院的醫生每天要遇到不同的病人和疑難雜症,而村醫遇到的都是附近村落里的村民,董樂自己也是村子中的一員,「大家之間的關係,並不局限於醫生與患者。」
董樂的父親董自強也是村醫。上世紀60年代,18歲的董自強從高中畢業,因從小體弱,父母不放心他出遠門,就將他托給村裡的一位「赤腳」醫生做學徒,醫人又能醫己。那時村里人多,衛生狀況遠不如現在,一到夏天,不少村民都會上吐下瀉,頭上和身上長着癤子。在董樂的記憶中,家裡常年備着一隻小木箱,木箱裡有一些常見的藥品,父親就是一個背着木箱,隨時都會被叫走的人。
董自強在周圍幾個村里都是受人尊敬的,他救過不少村民的命,也用雙手迎過新生。董樂的成長之路理所當然地印滿父親的標籤——小學、初中、高中,她遇到過被父親接生的同學,也曾在放學路上被大嬸招呼着到家裡吃飯,「農忙時打農藥差點要了命,還好有你父親在。」
農村的天黑得快,在那滿是蟬鳴的夏夜,董樂經常能聽到院牆外的急呼,「董醫生,在不在,我肚子疼,頭也疼。」緊接着就是一陣急促的腳步,院門「吱呀」一聲關上,董樂知道父親又出去了,夜晚的農田崎嶇不已,常有毒蛇出沒,她有些擔心。
1992年,當地的衛校開設了一個鄉村醫生班,19歲的董樂在父親的建議下報了名。從小耳濡目染,她天然地對醫生這行有好感,父親年紀也大了,需要人幫忙。進了研修班後,董樂發現班上的同學也多是「醫二代」,90年代的村醫多是「子承父業」,董樂笑稱自己是最後一代「非正統軍」,沒接受過正規的醫務教育,僅有的研修班已經是當時最好的學習資源。
1995年,董樂正式到村衛生室工作,成為了父親的同事。村民門叫董自強「董醫生」,叫董樂「小董醫生」。一開始村民們都沒太把董樂當回事,但每每扎針時,他們也願意讓董樂試一試,「龍生龍,鳳生鳳,董醫生的女兒肯定不孬」,在鄉下,血脈傳承被看得尤為重要,對董自強的信任自然而然地嫁接到了董樂身上。
2008年,父親退休了,董樂正式接過了衛生室室長一職。13年的實戰經驗,讓她在當地小有名氣,也就是在這一年,董樂遇到了職業生涯的一次挑戰——區衛生局要求每一位鄉村醫生都要考取執業醫師助理資格證書。
系統地接受過醫學教育的村醫少之又少——文化基礎薄弱,基礎理論掌握不牢,想考到這個證簡直「天方夜談」,那年很多村醫轉了行,包括董樂的親姐姐。董晴比董樂大10歲,實踐經驗豐富,卻是連村醫的進修班也沒上過,董樂不想離開,趁周末她跑到城裡最大的書城,淘了幾本厚厚的書和習題。
董樂備考時的部分書籍和習題圖源受訪者
沒有培訓課、沒有老師,書上的專業名詞董樂很多看不懂,習題一做就錯上一片。平時工作忙,下班回家又要照顧女兒,董樂只能在晚上丈夫和女兒入睡後看書,「一看就到一兩點,早上六點又要爬起來做早飯。」學不會,相當於「零基礎」的她用了一種最笨的方法——把題目、答案以及書上對應的知識點全背下來,背得多了,竟也有了做題的路數。
醫生是一個需要終身學習的職業,學到的知識是自己的,董樂也樂在其中。當她將書本上的理論知識和日常的工作結合起來,開始思考如何為村民制訂更加精確的診療方案時,董樂意識到自己在進步,「我覺得我變得更專業了。」過去學到的內容不再能支撐如今的工作,董樂一定要考到這個資格證,往後的從醫路還很長,醫生不專業是對患者的不負責任。
區里同批次的村醫里,董樂考了第一名。「董第一」的名號在鎮上衛生院傳了開來,她笑着說運氣好。後來董樂才發現,備考時她買的書是「執業醫師資格證參考書與配套習題」,而她需要考的證只是「執業醫師助理資格證」,碰巧來了次「降維打擊」。5年後,董樂還有一次考執業醫師資格證的機會,她暗暗發誓要將「助理」二字拿掉。
執業醫師資格證書考到手後,她成為了區里為數不多的擁有此類資格證的村醫,「村醫也是隨時代發展而進步的。」董樂父輩那代學醫靠師傅帶,只能在實踐中摸索着成長,董樂也算是師傅帶出來的,幸運的是,國家政策給予了她這一代正式學習的機會。
董樂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半路出家的人」,沒有系統地接受過醫學教育是他們這一代的遺憾,「師傅帶徒弟」的培養模式到董樂這裡已經是最後一代,所以這種遺憾也將止步於70-80後這一代。「國家越來越重視鄉鎮基層醫療,教育體系也愈加完善,以後派來的鄉村醫生,一定都是正規醫學院出來的學生。」
衛生室的對面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松樹林。「這片樹林看着我父親退休,也見證了我從年輕醫生變成了看起來『值得信任』的醫生。」眼下,董樂唯一的同事老馬也要退休了。村醫這一行的年齡斷層很嚴重,大多集中在45歲以上,留下的和離開的,大多是當初拜師學藝的那一波人,「正規軍」什麼時候來,董樂也不知道。
前兩年,董樂的丈夫圍着院牆種下了幾棵薔薇花。某天,落日餘暉映在董樂歸家途中,她驚喜地撞見院內小花攀上圍牆,紫紅色的花兒和深綠色的枝葉在微風下輕顫着。董樂意識到,又一個春天來了。
董樂家院牆內的薔薇圖源受訪者
閒暇的時候,董樂喜歡在院內種些菜,碧綠的小蔥和帶着鋸齒的苦菊她都種過,「這是我自給自足的小菜園,下班的時候種種菜,對我來說是一种放松。」接到電話的那天中午,董樂正頂着烈日給菜園澆水,領導說要從社區里給她分配一個年輕人來,讓她帶着熟悉環境,看往後能否留在醫務室工作。董樂笑着應允,她將桶里剩下的水舀起,均勻地灑向菜地,看着乾涸的土地變成潮濕的深褐色,她想起了領導口中的年輕人。
楊麗本就是作為鄉村醫生招進鄉鎮的,按照規定,她需要在上一級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接受規培。接到「下鄉」通知的那天,楊麗本能地反思是不是自己在社區工作做得不好,讓領導不滿意了。「這些年輕人就是我們的『接班人』,但大部分孩子的執業醫師助理資格證都還沒有考到手,沒有資格證書是沒有辦法到我們醫務室工作的。」董樂有些遺憾,楊麗到社區工作兩年都還沒有考下資格證,像她這樣的年輕人不止一個。
與楊麗見面的那天,董樂要騎車走訪病人,她想帶楊麗一起去看看。董樂遠遠看見一個有些微胖的姑娘蹲在路邊,手裡還拔着草。楊麗不是第一次見到董樂,印象中的董樂戴着眼鏡、散着披肩發,有點像她的初中英語老師。一路上,楊麗稱呼董樂為董老師,青翠碧綠的麥浪一波波湧向身後,董樂想到了自己還在讀大學的女兒。到地方後,董樂將包里唯一一袋零食遞給了楊麗,「叫我阿姨就行。」
楊麗覺得自己有些力不從心,村醫一個人就是一支團隊,她要學配藥、也要會診療——不僅做主治醫生、做藥師、還要懂護理。每一個來拿藥的村民看到楊麗都有些樂呵,「小董啊,來新人了啊!」新來的醫生是這間衛生室里的大新聞,老人們熱情的招呼在二十多歲的楊麗看來是一種「負擔」,她覺得自己像是到訪這個村裡的局外人,這是和董樂不一樣的。
董樂知道楊麗會走,但沒想到這麼快。第一天工作結束,領導給楊麗打電話,末了強調,「你明天再來這上班。」楊麗哭了,眼淚「啪嗒」一下就掉在了桌子上。董樂理解楊麗怎麼想的,20多歲的小姑娘雖在鎮上鍛煉了兩年,但村裡的環境哪裡比得上鎮裡。離開了熟悉的社交圈、聽着不太懂的鄉音、做着最繁瑣的工作「在這兒,她能遇到的『年輕人』可能就是50歲的我了。」董樂不知道怎麼安慰楊麗,陪着她回了鎮上。
第二天,楊麗沒來。董樂只跟女兒提了一嘴,「那個跟你一樣可愛的小姑娘回去上班了。」前兩天飯桌上董樂都有提起這個女生,女兒好奇,難道母親真把楊麗當女兒了?
楊麗走後,董樂有時候會想起自己剛參加工作那會,那時條件比現在艱苦多了,村裡的醫務室就是兩間平房,一間用來診療,一間用做藥房和收費處。2014年,在國家對城鄉基層醫療設施的扶持下,董樂搬到了一個新建的200多平的醫務室,室外附加一個種滿灌木叢的小院子。閒暇時,董樂喜歡陪村裡的老人在四季常青的院子裡走一走,給他們講講宣傳欄上的健康知識,再曬曬太陽。
今年8月,董樂就滿50歲了。找她看病的鄉親還是習慣叫她「小董醫生」,原因很簡單,—二十年來,醫務室里沒有更年輕的新人來,來董樂這看病的村民們也都是同一批。董樂願意聽村民們叫她「小董」,「這些年聽習慣了,挺親切的。」董樂不怕「後繼無人」,村醫是為村民準備的,只要有村民在,村醫就會一直存在。況且,現在國家政策越來越好,村裡的條件也越來越好,一定有人能捧住她手裡的「接力棒」。
在地緣的強連接下,董樂早就心照不宣地和村民們建立起了「血緣」關係。「做村醫是一輩子的事。」工作這些年她不是沒有遇到過更好的機會,但一想到每天騎車去上班都能看到三兩村民在衛生室門口等她開門,董樂覺得自己放不下。
再過5年,董樂也要退休了,她想在這5年裡學一學中醫理療。鄉親們年紀大了,多有風濕、偏頭痛等症狀,中醫對村民們有用。若還有時間,她想在自家院前那棵開了幾十年的老槐樹旁再墾一塊菜地,等粒粒白槐成串綻放之際,親手摘下鮮綠的果蔬鋪滿竹編的菜籃。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人名、地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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