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是紅色的?
如今我們對夏朝所知甚少,商朝則在無數出土文物與古代文獻的相互印證下,成為中國毋庸置疑的信史源頭。
在商朝,表達紅色的字只有一個,即「赤」,但承載紅色的顏料卻不只有一種。除了赤鐵礦,還有一種紅色的顏料得到了普遍應用,這便是硫化汞,一般被稱為硃砂。這種紅色物質相對穩定,只有高熱和強光才會分解它。
早在新石器時代,先民就已經開始使用硃砂書寫,目前中國發現的最早的「文」字,即用硃砂寫於陶寺遺址出土的某個陶罐表面。商朝人還時常將硃砂塗在刻滿文字的獸骨和龜甲上,做成塗朱甲骨。
很多人對殷商時期的書寫有所誤會,認為商朝是甲骨文時代,人們需要書寫時都要把字刻在獸骨或龜甲上,事實並非如此。殷商是毛筆字時代,毛筆在當時是重要的書寫工具。從考古發掘 的情況來看,商朝人曾經用筆蘸着硃砂在玉上書寫,學者們曾經 發現了商朝人用硃砂在玉片上寫下的歷代商王廟號。
可以說,這一文化現象的出現,使得在中國這片土地上,紅色通過書寫最高統治者的稱謂而第一次與國家政權聯繫在了一起。
值得強調的是,自殷商開始直到兩漢,一些特別鄭重的公文習慣以硃砂書寫以示嚴肅。就這樣,紅色從渺遠的殷商時代開始,就被賦予了莊嚴的情緒。
牧野位於今河南省新鄉一帶,公元前 11 世紀,中國歷史在這裡發生了一次劇烈轉軌,熱衷於鬼神崇拜的殷商王朝被周武王聯軍和臨陣倒戈的奴隸們一舉擊滅,殷商五個半世紀的殘暴統治土崩瓦解。
殷商覆滅後,華夏民族的精神面貌發生了深刻變化,在這片沃土之上,殺殉的哀號漸漸隱去,取而代之的是秩序井然的禮樂鐘鳴。
華夏民族不再瘋狂崇拜虛無縹緲的鬼神,轉而開始用禮制和道德構建整個社會,這使得在殷商覆滅之後的三千多年裡,中華大地上的世俗力量一直壓制着宗教勢力,中國再也沒有出現過一個政教合一的全國性政權。
正是在禮制這個嶄新的精神世界中,紅色再次找到了它的位置。
周朝人認為,世界萬物由幾大基本元素相生相剋而成,分別是金、木、水、火、土,即五行理論。這五行分別與五種正色對應,其中火對應的是「赤」。「赤」字在之前的甲骨文時代看起來像是「大」和「火」兩字的合體,一些現代學者,如王襄先生等認為,所謂赤色就是大火的顏色。
紅色中光明的含義在「赤」這個字上得到了特別的強調。
在周朝,服飾成為展現禮制等級的有效媒介,紅色出現在人們的着裝及各類紡織品上,陝西寶雞茹家莊魚伯墓出土的西周絲帛用硃砂刮塗染色可為一證。
除此之外,我們時常會看到一些古代美術作品中對君王形象的描繪,他們往往穿着上身黑色下身紅色的套裝,這種上黑下紅的配色在周朝具體來說叫作「玄 」,玄指黑里透紅,則是淺紅。《周禮·天官·染人》有載:「玄者,天地之色。」天子作為中華大地名義上的最高主宰,無論是上衣還是下裳,都有紅色的元素象徵着天地,紅這一顏色也因此在周朝被隆重賦予了尊貴的含義。
東周之後,華夏大地迎來了帝國時代,萬千民眾第一次被主宰於一人之下,權力的極大膨脹體現在方方面面,顏色也是展現權力的方式之一。
周朝以後,王朝的德運以相生相剋的五行為基礎輪迴起來。滅周的秦人在建立帝國後認為周朝是赤色的火德,自己既然取而 代之,就要用黑色代表的水德去克制前朝,以合天道輪迴。於是 黑色在秦朝成為官方配色。
但秦帝國太過短暫,很快,「赤帝之子」劉邦就斬蛇起義,建立了延綿四百餘年的漢帝國。從開國君主的身世傳說開始,漢朝就與紅色有了直接聯繫。
在漢朝綿延許久的政治討論中,帝國的德運時常會成為各方爭執的焦點。一部分漢朝人認為「赤帝之子」建立的帝國自應是火德,當以紅色為官方配色,這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帝國的審美。但更有可能的是,漢朝人僅僅是單純地喜歡紅色而已,在漢朝文物中,紅色的漆器就格外彰顯着這種偏愛。
漆來自漆樹,本質上是一種樹脂,將其塗抹在木材表面,待其乾燥後會形成一層耐磨、耐腐蝕的保護膜。早在大約 6000 年前,河姆渡的先民就已經學會用樹漆調和硃砂來製作紅色漆碗了。到漢朝時,漆器製作技術已日臻完善,而且由於其特別顯著的實用性,紅色也伴隨着漆器的推廣逐漸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
紅色不僅出現在漢朝日常器皿中,也出現在另外一些世俗事物上,比如女子的妝容。滿城漢墓曾經出土一個朱雀造型的化妝盒,在其內部還有紅色粉末狀殘留物,很有可能就是硃砂。漢朝女子將硃砂和動物脂肪調和後塗抹在嘴唇上,以顯示血氣豐沛的精神面貌,但這並不是漢朝女子妝容的全部。
電影《辛德勒的名單》里有個場景,集中營里的婦女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健康,就刺破指尖,將血塗在臉上抹勻,以顯得面色紅潤。而兩千年前的漢朝女子不必忍受這種刺痛,她們有胭脂。
胭脂的含義比較廣泛,其中一部分胭脂中的紅色源於紅藍花或蘇木等植物,紅藍花也稱紅花,其大規模進入中原社會也大 約是在西漢時期。西晉《博物志》中,對紅花有「張騫得種於西域」的記載。在後世歷史中,高品質的紅花於甘肅一帶較為常見, 正所謂「涼州緋色,天下之最」。
武帝當政時,漢帝國北上掃蕩匈奴,匈奴在環首刀和強弩的 壓力下被迫離開了盛產紅藍花的焉支山,他們那句「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的哀嘆即由此而來,紅色意味着美麗的屬性在這句漠北長嘆中得到了生動的詮釋。
漢朝之後,中國進入兩晉南北朝時期,動盪不安的時局讓追求精神超脫寧靜的佛教在中國得到了空前傳播,紅色又在宗教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意義。
敦煌莫高窟開鑿於公元 4 世紀中葉,工匠們在描繪佛教壁畫時,大量使用了一種人工化合顏料,即鉛丹,給壁畫飾以瑰麗的紅色。從兵馬俑顏料的化學分析來看,最遲在秦朝,中國人就掌握了製作鉛丹的技術。鉛丹的製作流程並不簡單,概括來說,工匠首先需要把鉛在鐵鍋中加熱,之後經研磨、漂洗、篩選、氧化等工序,鉛丹才製備完成。藝術家們在佛教壁畫上大量使用這種紅色顏料,以給作品帶來恢宏的氣質。
然而,鉛丹這種人工化合物自有其局限性,化學性質不穩定就是其中之一。在歲月中經過強光和潮濕的洗禮,壁畫上鉛丹的主要成分四氧化三鉛會轉化為黑色的二氧化鉛,這使得整個壁畫的色彩變得暗淡。
儘管鉛丹的物理顏色會褪去,但是它的情緒色彩卻歷久彌新。在佛法普照的時代,紅色這種繪製佛教壁畫的顏色,被人們賦予了神聖恢宏的含義。在之後一千多年的時間裡,中國人依然認同這種審美。
動盪不安的兩晉南北朝之後,中國再次迎來了大一統時代。隋唐兩朝,華夏大地的權力又一次得到了集中,而紅色也隨之流 入權力的縫隙,彰顯着等級與秩序。
隋朝年間,中央政府開始制定官服顏色與官員品級之間的對應規範,但隋帝國國祚短暫,很快就在各路軍閥的喊殺叫罵中走向覆亡。之後,李氏家族建立了唐帝國,隋朝遺留的官服品色制度在李唐得到了繼承和發揚。
在隋朝品色制度的基礎上,唐帝國中央政府對官服品色制度有了新的規定:凡三品以上文武官員可着紫色官服,四品、五品官員着緋色官服,再往下是綠色和青色官服。這裡四品、五品官服的緋色指的即是紅色。
《唐六典》等文獻記載了唐朝時期的各類印染原料,僅用於絲綢染色的就有三十多種,其中的茜草是歷史悠久的紅色染料。
茜草屬於多年生攀緣草本植物,其根部富含茜素和茜紫素,早在先秦時期,中原地區的人們就已經開始用這種植物將服裝染成紅色。
但是需要強調的是,直接用茜草給服裝染色只能得到淺紅甚至黃色,要想得到「緋」所指代的那種深紅色,工匠們還需要媒 染劑的幫助。所謂媒染劑,就是幫助產生顏色的金屬離子等固定 在服裝纖維上的物質,常見的有錫鹽、鋁鹽、銅鹽、鉻鹽和鐵鹽, 這幾類鹽可以讓印染出的顏色變深。
在《周禮·考工記》的記載中,決定染色深淺的是染色的次數,然而現代學者通過實驗表明,這類記載並不靠譜,因為即使重複染色,紡織物的顏色也不會發生太大變化,要想染出真正濃郁的紅色,還是要利用媒染劑。
實驗表明,在錫鹽的幫助下,茜草可染出橙黃色,而在銅鹽的幫助下,會出現深紅色。需要指出的是,這並不是深紅色唯一的印染方法,其他一些染料,如冬青葉亦能達到類似的效果。
唐朝時,由於服裝的顏色和官員的品級已經形成了嚴格的對應關係,所以唐朝人往往用顏色來暗示官位的高低,「紅」在這種語境下也扮演了有趣的角色。
書法家顏真卿在事業起飛之前曾對前途感到迷茫。有一天, 他宴請一個善於算命的女人吃飯。席間,顏真卿說自己其實沒 有多大理想,將來如果能官至五品,穿上紅色官服就很滿足了。那個算命女人對此沒有正面回應,而是伸出手指着餐具下的一塊紫色的布說:「顏郎衫色如此。」(顏先生,你將來的官服是紫色的。)算命女人這句意味深長的話暗示着顏真卿將來一定會高升,因為在顏真卿的時代,官至三品以上,官服才能從紅色換成紫色。後來顏真卿果然受封太子太師,從一品,換上了紫色官服。
當今一些民俗研究者認為,俗語「紅得發紫」即源自歷史中的官服品色。這一觀點並沒有得到古代典籍的印證,可能只是民間口語逐漸演變的產物。
隋朝之後,中國多個王朝都將紅作為官員制服的顏色。隨着時間的推移,紅色在中華文化中越來越多地被賦予亨通幸福的美好寓意。現在,「紅」時常作為一個形容詞也就不奇怪了。
在中國歷史中的最後兩個王朝——明清時期,紅色被強調渲染到了極致,皇帝的宮殿被大片大片地刷上紅色,以示天子的威嚴。
如今,當人們提到明清兩個王朝時,腦海中第一個畫面很可能是莊嚴的故宮。無論是在民間百姓還是在外國來客的眼中,故宮那高大的紅牆和井然的紅柱都是「官方」氣質的具體詮釋。從文獻來看,故宮這種強調紅的配色,可能是對周朝禮制中「禮, 楹,天子丹」的遵從。「楹」字音同「贏」,意為屋前的柱子,對 這句話,有學者的理解是「按照禮制,天子屋前的柱子(居所)應塗成丹色」。「丹」字抽離於先秦時期的「丹砂」一詞,丹砂即硃砂(硫化汞),丹色即硫化汞的顏色:紅。
攝影人:胡江橋
瀋陽故宮古建部工程師劉巧辰老師曾介紹,故宮在修建時, 其紅柱的塗料由桐油熬成的光油加銀珠顏料兌成,所謂銀珠即是硃砂,其化學本質就是硫化汞。根據《天工開物》,硃砂和銀珠本是一物,只有「精粗老嫩」之分。如此看來,故宮名副其實地遵循了「禮,楹,天子丹」。
然而,房柱的紅色只是故宮紅的一小部分,故宮真正揮霍鋪展紅色的位置其實在於宮牆。但從經濟角度來看,如果用光油兌銀珠的方式刷宮牆,巨大的宮牆面積會讓成本高到中央政府也感到頭疼,所以宮牆的紅色一定另有來源,那是什麼呢?
答案是鐵。
在傳統工藝中,故宮宮牆紅色的主要成分是紅土粉,即比較純的紅土,此外配有一些血料和鹽,無論是瀋陽故宮還是北京故宮,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如今,故宮博物院在粉刷牆面時也試圖從新工藝中找到突破,不過這就是後話了。
天然紅土的主要成分是氧化鐵,所以故宮高牆上那被賦予了「官方」氣質的紅,依然是人們對鐵元素的演繹,是 20 多億年前大氧化事件的遺產。
就這樣,隨着中國最後一個王朝的終結,「紅」在華夏這片土地上歷經數萬年的歷史,逐漸積累了深厚而富有層次的文化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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